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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挺:村庄的变迁
    • 作者:赵挺 更新时间:2024-04-17 08:20:18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557


     地下水上升得悄无声息,起初根本看不出一丝异样:树依然茁壮,草仍旧翠绿;房子还在为主人遮风挡雨,土墙巍然不动,守护着一家大小的安宁。它没惊动任何人,也没惊扰到任何一种动物,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禽还过着往日的生活,家畜还迈着昨天的那种步子,所有的生命都没感到身体的不适和生存环境即将发生的变化。当然这只是它最初的样子,可这种平静祥和,地下水又如何甘心,它的虚伪终究没能掩饰太久,便送来了蛙鸣和一阵阵野鸭的欢唱,开始隆重地向世界宣告它将与万物同沐阳光,共享雨露。

     若不是庄稼与树木的遮挡,在我家门前就可以看见土壕那边的村庄。它最末的院子围墙就矗立在土壕沿上。在土壕被地下水淹没之后,那所院子第一个被迫接受一池新生水源所带来的声音,也第一个嗅到了那一丝逐渐强烈,与河流类似的气息,但它还算不上最早的承受者,或灾难降临的敲钟者,最先感知到这一变化的应该是生存于,不,是诞生于这忽然将自己坦然地曝露于日光之下的地下水中的那些小虫,以及莫名出现的水鸭子和那些突然就蹦出水面的鱼儿们。

     那些小虫我们暂且不去考证它的出生以及死亡,一池死水中总会有一些唤不上名字的生命在与我们分享阳光雨露,土壕没有出路,生出这些也是理所当然。至于水鸭子与小鱼儿我是真猜不出它们到底来自那儿,又是怎样而来,当然五里之外的那条小河中有。或许还真就有那么几只、几十只不安分的水鸭子早就厌倦了故土的一成不变,渴望崭新的生活,无数次地在心里计划着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它们与水最是亲近,当然早就嗅得到了我们村新生水的醉人气息,甚至那水还没沁出黄土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感知到了。在某一个深夜或者黎明,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蹑足而来,隐藏于某一个角落,静等着一池春水跃然而生。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其间肯定热烈地讨论过,兴奋地彼此诉说过自己当初决定的艰难以及最终行动的决然,当然也包括它们与生俱来的先知先觉,这也是它们引以为傲的,而这些声音就算极力地控制,也会传得很远。然后才在土壕波光粼粼之时以一声喊告诉世人这世界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可那时候没人觉察它们的到来!

     那些鱼儿呢?它们没有水鸭子迈动双足一步一步快意行走的本事,又是怎样突然出现于新生水域之中的呢?它们不是种子,肯定不会遇水发芽,在风雨中积蓄力量使自己变得强大,在阳光下撒几次娇便让你永远都忘不了它。或许是一条地下暗河送来了它们,它们渴望光明,谁又愿意一辈子被困在黑暗之中呢?或者这条暗河与五里之外的小河相通,那些鱼儿因为好奇而迷失了方向,开始在暗河与光明世界衔接的陌生出口推推搡搡、跃跃欲试。它们本就有跳跃的能力,肯定是先于地下水见到那第一抹阳光的;它们虽不能言语,但每一次跳跃所展露的身姿,以及所发出的声响无不在试图引起世人的注意。被无数车辙封锁的土壕内、早已废弃的砖瓦窑里,我看不出哪个地方会与地下的水源相接,但绝对有,肯定有一处甚至几处我们从来都没能走到过的地方,那儿就是地下的生命仰望阳光的希望之门!

     我们家的地窑也盛满了水,但它的角角落落被曾经生活在那个院子里的生命无数次践踏,踏得瓷瓷实实,即使后来搬到了地面之上的院子,七八孔窑洞里每一个都盛满了东西,常常还要下去转转。那一池水用了十二分力气才坦然于日光之下,却不但无法流动,天井院太过狭小,深陷其中,它也不能被风吹拂,很难起一丝波纹,最终竟抑郁成了一块碧玉,又并不晶莹,没法让人产生遐想,仅仅只唤来了祖父一声轻叹,轻叹声就落在那碧玉上,撞出了一个长长的,沉闷的回音,在地窑天井院的上空持久不息,回荡了好几年,直到那个曾经温馨满满,充盈着欢声笑语的院子整个被一片碧绿的庄稼所替代。

     当水鸭子开始在芦苇丛中肆意鸣唱,小鱼儿在水面上欢快跳跃的时候,人们自然不能再忽视它们的存在了,知道它们的放纵意味着什么!当然返潮的墙基、愈来愈逼近井口的水源,哪一样都在预示着灾难的降临,寻觅地势高的地方重建居所已在所难免也刻不容缓。

     被经年累月的炊烟染旧了的村子从没有像那次那样热闹过,震天的号子声盖过了以往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家禽家畜也行动起来,跟随着主人或被主人驱赶着,惊慌的哀啼、兴奋的欢鸣穿插其中。那是一场毁旧建新的运动,毁旧则是迫不得已,不是急于庄基还田,而是要从中收集能够二次利用的东西以弥补重建房屋材料的不足。新家的建设不但需要大量的人力也需要更多的物力!

     盖房是农人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新家它自然要比老宅宽大的多,房屋也应该更加的敞亮,三间大瓦房外带一两间厢房是那次重建村庄的一个既定模式,从东到西,家家户户几乎一模一样。它不但溶入了老屋的瓦片砖块以及木料铁钉,也几乎耗尽了主人多年的积蓄。

     一辆辆马车、架子车在老宅与新家之间穿梭,它拉走了木料砖瓦,也搜罗了自认为不得不搬的一些东西,它们都是我们在这个世上生存的必须。但肯定遗落了一些,肯定错误地舍弃了一些,执拗地认为它们已经没有用了。人的一生真的也用不了多少东西,就算费劲巴力地将它们带到了那个新家,也可能会随手扔在某个角落,从此不再想起,完全地忘记;或者又无数次地碍了眼睛、绊了双脚而心生恨意,再将它抛弃。如果真是那样,那次的保留又有什么意义?

     老宅里盛满了回忆与温馨,以及映射它们的那些东西,即使细心地收拢,努力将其全部带走,又能带走多少?

     新家建好之后,旧庄基彻底还田,还田后的土地上长出了一片片庄稼,它和其它田地里的庄稼没有什么区别,也是春生、夏长、秋收、冬眠;通往庄稼地的土路也和别处的土路一模一样,高低不平、尘土飞扬,最终都被我们踏得瓷瓷实实。站在新村的路口眺望老村,已经看不到原来那个村庄的一点影子,它在新村的不断建设中消失得了无痕迹。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是快乐的,甚至莫名地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兴奋,有那么几年甚至还忘记了老宅的曾经存在。那些在当初认为可有可无,因自己一时兴起而带到新家的东西,或者某一日无意地从角落里翻出来,发觉它的确没有用处;又或者在去后院的路上它果然绊了脚,真的就碍了眼,然后狠狠心扔进灶膛熊熊的火中化成了灰烬,当然也可能随垃圾被弃之荒野,那也是一种处理废弃物的方法。仅留的或许只剩下了屋顶的小瓦、托起瓦片的数十根木椽、深埋于地基下的一些砖块,它们还残留着一些老宅的气息。可又能存留多久?果然新起的楼房也将它们彻底地推向了消亡。

     后来降生的孩子们根本就不知道村庄曾经的那场变故,大人们也懒得再提起。可是有些东西却一直在见证者的心中潜滋暗长,它蛰伏了那么久,也酝酿了那么久,最终积聚了无法抵挡的力量,从被感知到的那一日起,它就显得极不安生,时时在心海翻腾,刻刻在眼前闪现,清晰且亲切,让人不由得想与之亲近,而当你真的伸出手去,五指划过,却只是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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