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暗下来,耐不住性子的人已经点燃了烟花,劈里啪啦一阵炫目爆炸,地面被照得一下一下惨白之后,瞬间又陷入黑暗。
杵在房檐下,我止不住打了个颤抖。夜色沉沉,视野一片朦胧。空中飘着毛毛细雨,风一吹,雨丝便扑到脸上来。抹一把头发,头发像毛刺一样扎手。如果再不进屋,我的身上也将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黔西北腹地、乌蒙山深处的冬日总是如此,雨几乎看不着,却不知不觉地在头发和衣物上淀出一层薄冰。
吱嘎一声,母亲从屋里挪出身影来,去院坝边上弯腰取煤。我按下墙壁上的开关,漆黑的院坝瞬间亮了起来。地面已经湿了,灯光中雨丝飞舞。母亲的背影消瘦、单薄、矮小。我心里一梗,走到母亲身边。我们蹲在院坝边上的煤堆前,用手往撮箕里装煤。煤炭很冰,棱角分明,很割手。我们很快装了一撮箕。我端着撮箕回到屋里,倒了一些在炉火里。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已经四天了。
四天前,父亲上山。我们凌晨4点起床,把父亲安葬好回到家已经天大黑。我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踩着湿漉漉的泥路往老屋走。远远地,看见办丧事临时搭起的大棚下,母亲佝偻着身子打扫卫生,她的身边摆着桌椅、熄灭的火炉,塑料袋、一次性杯子等狼藉一地,似无他物。我有一时的迟疑,脚步迟缓了许多。我甚至害怕走过去。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如何开口和她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使用什么语气。我杵在路口上,一时两难。
后来大哥二哥回来了,也是沉默不语,默默地收拾这收拾那。
一连几天,我们一家子大人都保守着同样的缄默。白日里忙着善后,招呼乡邻,打扫卫生,退还因办丧事而借用的物件等。到了晚上,都缄默其口,像在比赛谁最能忍。年幼的孩子们倒不这样,他们忙着抢遥控器,分牛奶和糖,为小事争吵。孩子们的声音反倒让老屋子更加寂静。
一连几天,我们都默默关注着母亲。时已年关,父亲猝然离去,家里突然空了,年过不过,怎么过,都是摆在一家三兄弟心中的大事。母亲一日日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们心中。
终于还是挨到了除夕。大家都没了过年的心思,或者说,谁也不知如何提过年这事。要不是孩子们吵闹着要去买擦炮,要不是山村里下午三四点开始就不时响起一阵鞭炮宣示着某一家年夜饭开席,这一日就和过去的任何一日一样。天一擦黑,我们就随便热了些饭,应付了晚餐。
我往火炉里添了煤,哥哥就从里间出来,拿着蜡烛、纸钱、香等。我找了一个塑料袋,把纸钱和香装起来。外面下着雨,不装起来它们就会被雨淋湿。一会儿二哥也来了。二哥的房子在村头,离家十来分钟路。我们并未提前通知二哥,但二哥来了,他知道大约几点我们会做这件事。
二哥眉目低垂,好了吗?
我嗯了一声。
大哥拿出蜡烛,用打火机点上,一只手捂着火焰,走吧。
我们就出了门。
路是常走的路,第一晚我们走到了坟山上,开着车走了一个多小时;第二晚我们走到半道,也要开车;这是第三晚,我们只需要走到村口,不远,于是步行。雨后的乡间小路,水泥路上的泥土被雨浸泡,踩在上面滑溜溜的。我们哆嗦着身子往前走。大哥死死靠身子和手掌护住火焰,很小心,生怕它被风吹灭。谁都没有说话,黑夜里只有我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那条路走得尤其漫长和遥远,像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父亲也曾在这条路上走。从年幼的孩童,走到衰老的老者,从生走到死。他上山时,也是从这条路走出村去的。他先是乘坐我们高价找来的一辆农用车,慢吞吞地往山上走,好像每一步都是不舍。然后压着十多人的肩膀,翻过溪流、高坎、密林,抵达墓地。当他行走在每一段艰难的路上时,我们都跪拜在地。那时他高过万物,漆黑的棺材闪着幽光,冷冷地看着我们。像他数十年对我们的每一次严肃、冷峻的审视那样,让人温暖,又让人害怕。那时候,我们匍匐大地,跪拜山间神灵,以磕头,向众乡亲谢恩:各位父老乡亲,各位亲戚朋友,拜托大家,辛苦大家。我们磕头,冰凉的泥土沾满我们的额头。冬日的冷风吹着一张张冒着热汗的脸。
现在,夹杂着细雨的冷风,又一阵阵地洗刷着我们的身体。
呼——呼——
路上很安静,见不到一个行人。这时候,人们都在家里吃年夜饭了,只有调皮贪玩的孩子们,会偶尔窜出门外,丢下一个擦炮,砰的响上一声,或者点上一节烟火,滋滋溜溜噼里啪啦地闪上一阵子……大家都忙着享受过年,小心谨慎地享受眼下的欢愉和团圆。
只有我们兄弟仨,漫步哆嗦着行走在冷风中。像三个谨小慎微的小偷,行走在我们出生、成长,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的那条路上。
我们走到了村口。说是村口,但其实离人居挺远,是两个山坡中间的一个小山垭口,翻过去没有人家,只有一层层的山脊线,在暗夜里形同于无,往回看,村子灯火错落有致,温馨又美好。
因为风太大,大哥突然停了下来。我和二哥赶紧快步围上去,三人围在一起,看着大哥手心里护着的那支蜡烛。微弱的火苗被漏进来的风吹得几乎就要灭掉了。
父亲在人间最后的时日,也是被我们兄弟仨这样小心翼翼地围着。即便我们之间的缝隙再小,寒风一吹,还是把父亲带走了。
我们的心很慌,赶紧又靠近了一些。这一次,我们挡住了一部分寒风,火苗慢慢又大了起来。我们松了口气。
大哥环顾四周,就到这吧。说完率先蹲到地上。我和二哥也跟着蹲了下来。
二哥点了纸钱,我就着纸钱的火焰烧了香,大哥才把蜡烛插在冰冷的泥土里,然后双手手掌团团围住,确保蜡烛火苗再次燃旺了,这才松开来。
我们面向远方苍茫而跪,那是埋葬父亲的方向。长久细雨后的泥土早已湿润,我们膝盖处的裤管很快就被打湿了,很冰。
一阵风又吹了过来。烛火闪了闪,歪歪斜斜地,终究抵住了寒风侵袭。
大哥先开的口,父亲突然走后,后事大哥说了算。爸爸,那边很冷,你锅冷灶凉,我们给你送火了,你在这里取走吧!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从今往后,你在那边,不要冷着,饿着,自己照顾好自己。大哥声音洪亮,像石头一样,一块一块地,砸在夜晚的山间。听起来干脆利落,冰冷无情,但大风一吹,字字句句却又抖起来。
二哥在后。爸,你不要挂念我们,我们很好,你一个人,也要很好。二哥的声音小很多,像小时候犯错,吞吞吐吐试试探探,有一些字,要不仔细听,就被风吹远了,啥也听不见了。
到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爸爸——”突然一哽咽,说不出话来。
哥哥轻轻喝了我一声,别哭。
我只好忍住。爸,把火烧得大大的,不要冷。我向来胆小怕事,沉默寡言,说一半,剩下一半,被寒风吹得结了冰。
我们哥儿仨齐齐磕了三个头,反身往回走,去了好远,再回头看去,山垭上,微微的火光还明明灭灭地闪着,那是我们为父亲点燃的灯火,照着我们回家的路,也照着父亲新家的方向。
进村时,突然一道光从高空闪来,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银白色的光,砰——有人开始放起烟花,很快有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人们走出家门看烟花,村子恶作剧一般突然喧闹起来。
过年了,大哥说,这年,还是过吧。
可是,妈——我终究没有说下去。
我们慢吞吞地往回走,大哥二哥抽了烟,依然没有说话。路过全村惟一的那家小卖部时,大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买了两盒烟花。我们突然就加快了脚步。
快到家时,我们远远看见老屋门前一片光明,老屋房前屋后的灯盏和并排的平房门前的大灯都被点亮了,院坝里空无一人。平房里,隐隐约约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我们都有些诧异,不自觉地更加快了脚步。
门开着,火炉上蒸着饭。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切菜的声音。
听到我们进门,母亲停下手上的活,走到烧火炉的房间。
米中午就泡下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蒸上。她顿了一下,毕竟年三十了,要有年三十的样子。你爸没了,日子还得过,怪我,我没有安排好这个年。
大哥声音颤抖,妈,已经晚了。
母亲说,哪里晚?顿了一下,都不晚,不晚。
我们杵着,像三个木头人。
快来帮忙吧,母亲说,抓紧点,还能吃上一顿简单的年夜饭。
我们反应过来,抓紧去帮忙。大哥边忙边说,折出门外,妈,我买了烟花。
好,好,母亲笑了一下,吃完饭就放。
窗外,烟花绽放的光芒,照亮了半个村子。越过低矮的房檐,从狭窄窗户流泻进来的光线,落在母亲苍老的脸上。我们加快了赶做一顿可当宵夜的年夜饭的速度。属于我们家的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