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乡关就是一脚踏上长途汽车门,回头过来,独自跟弟弟挥手的那个时候。
宁远开往广州的班车,通常是五点左右检票上车。弟弟当时在二中上学,是我在小县城里唯一的亲人和熟人。二中离汽车站不远,可以说是在斜对面。有这个地利方便,我去了容易找他。弟弟日用非常有限,我们在家务农,在经济上给不了他支持。他单单小小,我怕他在学校吃亏。他表现得倒大大咧咧,其实鬼精鬼精。大气的人,从来不在乎细节。他读高中就运用得炉火纯青了。所以,即使手头就拮据,我去了,他还是能从学校食堂打来最好的菜——红烧鱼块,酿豆腐,为我送行。
我上了车,出了车站,夕光满天,暮霭在檐下地上漫涌。
从此天涯无故人。
然而,在告别这个小小县城的时候,我发现弟弟并没有回学校,一个人站在车站对面芙蓉大厦前面行人稀疏的空地上,塌着双肩,双手插在裤兜里,落寞地在目送我乘坐的班车。
妈妈常说:把我的身高分给弟弟一点就好了。
那一刻,我真想分一点给他。
在广东,很多“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日子。
我的乡关,在哪?
是在小县城告别的车站吗?
不是,是父亲送我到村子西边路口上车的地方?
父亲极少送我出门。
每一次远行,都是母亲跟在身边,一路走,一路叮咛,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我极易受感染,母亲一落泪,我也跟着泪眼汪汪。母亲说我性格像她,心肠软。我不让她送,父亲说他正好要去清水桥看农药到货了没有。我跟父亲同行,从东干脚走到马路边,两里路,父子俩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两个人站在马路边,他自告奋勇去拦车,居然站在马路中间,把我都吓了一跳。我把父亲拉回来,说:危险。父亲仰着脖子,说:他敢碾我呀?我还是劝他:万一司机没踩住刹车呢?
父亲躬身拎起我的包,说:你先上去。
我上车看司机的脸,一脸发作不得的愤怒。
东干脚虽然院子小,可出人才啊,科长市长都有。还有东干脚的母村平田院子就在前面几十米远,平田院子几千号人呢。别说在这里撞人,撞死一个鸡鸭,那都不是小事。
回头,看父亲,父亲正走在回东干脚的小马路上。
父亲说去清水桥买农药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这个老头的爱,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个路口,是东干脚所有出门远行的人上车的地方。
路的东西两边,段家岭与淌岭对峙。
路的南北两面,是大水田,春天茫茫,夏天绿绿,入秋黄黄,冬天漠漠。
这里是乡关么?
我在很久的时间里,认定这水沟边的岔路口,就是乡关。并且,跟弟弟说(他已参加革命工作),跟在市里当领导的元初大哥说,要在这水沟边上树块牌牌,写上我们村的村名。都很热情,撸起袖子就要干。可上面有政策,不提倡自然村立个路牌。我在江湖卖过艺,却没那个实力。脸厚了,实力没上来。只好作罢。每次回家,走进小马路,近乡情更怯,我的心头就神神叨叨,这里是乡关。走到这里,就算进了家门。
是吗?
离开宁远县城,到逍遥岩,分车北进,过水泥厂,就是荒山野岭,路边有一坟场。老辈人说这里是五里庵,我问弟弟,说这里是滑石板;我问问母亲,母亲说这里是五里沟。父亲当年吓唬我们,说不学好,就要被押到这里“打靶”,做个短命的“打靶鬼”,三代人抬不起头来做人。打靶,枪毙。死刑犯,就是在这里执行,上路。
这是一块黄土坪子,后面有山,山脚种着一片枞树,枝叶蒙尘叠垢,枝桠干里吧唧。山上岩石交错,交错处长满黄草,荒凉戚戚。
黄土坪子上,坟堆密密麻麻,就像倒下了一窝馒头。
死刑犯被执行了,亲人无颜收尸送回祖山,就地草草掩埋。那些坟堆也就一把土,大小不一,立在黄土上稀疏的荒草间,无人问津。
然而,每一次路过,不论是出门远行,还是归家省亲,看到那一片乱坟,就要受一次自我反省的教育。那片乱坟不是镜子,是悬在头上的岩石。那片乱坟不是炼狱,是人生关卡。内心虽然坦然,但仍惊悚。为人在世,举头三尺有神明。而这些坟头之下十恶不赦的孽鬼,也曾是活灵灵的人。失去了善恶分辨能力,搭进去一世为人,太不值得了。
往南,出了这片坟地,就是纷繁的城。
往北,出了这片坟地,就是泥瓦的村。
在城与村之间,这片坟地,如一块无声的警示牌。
这是我心头的乡关。
在这片荒草乱坟里别离,对做人充满敬畏。
人生的春天,也是在枯草脚底生长出来,迎着时光一点一点向上,接受岁月不断地洗礼,才有锦绣年华。而捷径,就是一头拱进土里,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每次经过这片乱葬岗,自鸣一下警钟,我心坦然,才想到如何给家乡荣华。我做不到,我心亦坦然。
这里,才是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