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是眼睛,叫人看见了令自己心碎的一切。
而白桦树的时光,就是被眼睛注视的时光。一样的白天,一样的黑夜,因为白桦而不同。不同之处,不仅仅因为白桦的树皮远远看上去是白色的,白色的树干上布满了眼睛一样的疤结。还因为白桦的树皮是一层一层的,可以剥分的。剥分出来的树皮,可制物件,做器皿,还可以订成树皮本子,在上面写字画画。
现在,我在白桦林中。大风翻滚。有此前委顿许久的树枝一下子就折断了。折断的树枝掉落地上,挺粗的一枝。旁边是早就倒下的另一棵大树,不知是虫害还是雷电造就。撕下一块树皮,端详半天。或者不撕树皮,这样的树干也会叫人想在上面写点儿什么。写点儿什么呢,就写树上之眼看见的秘密吧。那些眼睛里,囤积的秘密太多了。
在尘世,被人看见伤疤是一件多么禁忌的事。这树上之眼,将这棵树和别的树区分开。不同已经显现。充满了魅惑。那是悲悯之眼。因为目睹了太多而沉默无语。
但在高原,被人看着是一件幸福的事!那些并肩漫游的日子。那些互相用身子取暖的日子。那些唱过的山曲儿,以及那些互为姐妹也互做心上人的日子,多么甜蜜而快乐呀。
用它的眼睛来记住他。用它的树皮做成书卷,记载诗歌和誓言,多么苍老而虚空!又是多么美好!
人总不知道自己是谁。白桦却知道自己是谁。白桦只是用树上之眼看着人,从不说什么。不说春天的荒凉,夏天的纷乱,冬雪的狂舞,以及一直在蔓延的秋天。是的,只有人惧怕秋天,树不怕。树只是抖落身上的叶子,就完成了祭献。其中,令人羡慕的是牧羊人。牧羊人走过山坡,牧羊人眼里只有羊群和青草,没有白桦。白桦在心里。白桦更像是兄弟。兄弟沉默地慈悲地守着兄弟,一奶同胞一样。兄弟看着兄弟走过荒无人烟的山梁,悄然牵挂,从不多言。
若尘世间只有一棵树,那棵树应该是白桦。
若尘世间有一个人,既爱又恨,舍不得放不下。那个人就是兄弟。
某一天,看着那些眼睛,你会痛哭一场。
哭就哭吧,兄弟守着你。
养
种一棵植物,看它生根,发芽,长大,开花,是令人颇感安慰的事。若是有幸,花朵结了果,就是额外欣喜了,是喜上添喜的事。
你说你养育了一棵花。你特别强调“养育”。但你的快乐却源自它,它给予你的快乐大于你所付出的。这快乐是实实在在的。从眼睛到心,再从心到眼睛。有一种轻扬之感。仔细想想,你还敢说,是你养育了花朵,而不是花朵滋润了你吗?阳光好的时候,光打在花朵上,花瓣明亮又剔透,犹如神安坐其上。阴郁的天气里,花朵照开不误,人的心若是因为天气变化有所波动,天气不好,人心沉闷,可是看看花,心境就变了,安详起来。安详起来的心,看什么都是明净的,润泽的。幸福就是这样的吧。
春天总是让人有一些蠢蠢欲动。所到之处,皆是蓬蓬勃勃的生长。入眼入心的绿,以及越来越丰富起来的姹紫嫣红,会叫人在生活的虚无感中,生出一点欲望。这欲望叫人对日子有了期待。这期待发出嫩芽长成叶子开出花朵,是触手可摸的,真实的。是能够养己的。
养一棵绿植,就领受了生命原初的美意。被这美意感染着,人是放松的,安宁的,坚硬变柔软,冷漠变暖和,直至延长成祥和悲悯的一片,就连平素里的粗声粗气也会安静下来。
上苍把绿植们给了我,叫我不至于在庸俗的日子里觉得乏味。我养它,它也养我。
结
据说,结香的枝条有韧性,可以打结。名字就这么来的。
沿着滨河溜达的时候,看见路边的柳枝也有好多打了结。不知谁干的,亦不知为何。
关于结香打结,还有个说法,说是谁要是夜里做了噩梦,早晨给结香打个结,就化解了。所以,结香也叫梦花。某一年去河南看牡丹,去早了,牡丹没看上,结香倒是匆匆一见,酒店的院子外,干枝上黄的花,很有特色。路过,一瞥之下,心想这大约就是结香了,折身回去看了看。记得特意去闻了一下,忘记了有没有香味,是一种怎样的香,记住了碎碎的花朵上有灰尘落着。不喜灰头土脸,也就没太专注。那时候要是知道它还叫梦花,怎么也得好好留心的。
那么,于这边塞小镇,柳是不是也有结香的功效?
昨夜有梦。梦不是噩梦。只是,梦里为着某个人一直在忙乱和交涉。像个跟班,又像是助理或服务生,跑前忙后地,惦着这个,操心着那个。醒来,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为何要这样,累。想半天,不得要领。被窝里躺着翻看一本植物的书,看见书里的结香。停下来,起床,蒸一个红薯,熬一碗小米粥,安慰好肠肚后,下楼去往河边。找一棵垂柳,在那最低的枝上,打一个结。理由很简单,想要自己不要这么累,放下心。
降温了,冷风嗖嗖,双手一会儿就僵了。初春的柳枝,有一些脆。那个结,松松垮垮地,三两枝条绾成,不怎么像个样子。
突然想起来,古诗里,柳枝好像是用来绾同心结的。在春天的亭子里送别,路边许多垂柳,绾一个柳的同心结,就像是,留住了那人。
那人是否留住?不得而知。留在心里,倒是真的。
这是扯不断理还乱的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