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个地方很美,夏季之美,热浪簇拥的美。 那遍地的无名小草,舒展着一种心情,是绿色浸润着的心情。清晨啊,有露珠爬上来,给它们沐浴着一夜绿梦的倦容。有溪水缠身而过,好奇的蜻蜓翻飞头顶。最是那个远处的牧童,把羔羊点成一团团银白色的棉花,隐匿到绿野的深处,让蓝天也略显了羞涩出来。 这景致,我都不忍进来了,但,我要去锄禾。有一双老人,也在赶着他们的驴儿耘青苗呢。 我走过了地坎,去一排小树苗下看晨光。金黄色的蒲公花儿,用它身上的粉香来勾引我。脾性张扬的喇叭口花,在和煦的清风下摇曳着腰身,有些妖艳和矫情了。我的地里的禾苗儿,周正整齐,一排排地,出征的步兵似地看着我。我的那些瓜株,颇像是训练有素的一匹匹军犬,嗅着鼻子,匍伏向前。 这会儿,那个一直在一丛树荫下困觉的牧童,突然唱起了一曲不着调的歌儿。却那音质又是如此地清亮、甘醇。他把他的羔羊们赶走了。一片绿地空寂下来。 太阳随后就到,热浪起来。那一双老人,还在赶着他们的驴儿耘青苗。一畴过来,又一畴过来。仿佛永无止尽似的。我要去锄禾了。我立起身,那疲倦跟着就来。随着,是汗珠的侵扰。我把米粒般大小的小草砍杀掉,留下我的禾苗儿。有一只麻雀过来喳喳叫,脑袋还要里外翻腾着,身子跳来跳去的。它似乎嘲笑我锄禾的笨拙,又大约是悯我孤单。我顷刻想告诉它,一个有了绿地在心里的人,是不怕孤寂的。然而,麻雀飞走了,留下一双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 来了一缕细小的清风,从我浸湿了汗的身子掠过,凉爽极了。我趁机快速朝前锄去,钻入地腹。可也就在这一时刻,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一声苍凉的嚎啕。我心想: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是从用驴儿耘青苗的那一双老人处传来的。我心里刹那间预感到了什么,随即停下了手,回头向那个传来哭声的地方跑去。 这哭声,与刚才那个牧童的歌声,相隔没有多少时间。它们都从这个有我在场的绿地生发,如此真切,却又切实地不够协调。它破坏了我们这个地方热浪簇拥的美。什么溪水缠身、蜻蜓翻飞,还有羔羊、蓝天,霎时都进入灰色。我看到此时的太阳,钻进一团云里。我想着那个躬身耕耘的老人,被湮灭在这绿色茫茫的乡野。倒下了,却是在这里,在他们自家的地心。那会儿,他们还赶着驴儿在那里耘青苗呢。此时,就走了一个。 我远远地过来,我想可以帮他们做些什么?到底能做什么? 我来到了近前。那一双老人,一个躺在绿地上,一个用手去摸躺下那个的胸脯。 我问:怎么了?便蹲下身子去试他的鼻息。然而,这个老人把我的手一打,却坐立起来,随即就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我的驴啊…… 此刻我才知道,原来,是他们的那头老驴,累死在了耘青苗的土沟。它展挺挺躺在另一边,压倒了一小片青苗。我本想说,一头老驴死,也就死了。但我没有出声。帮着他们把驴抬上了一架平车,目视这双老人,顺着那个驴子拉他们来的老路,又拉着那头死驴,艰难而又沮丧地,朝着绿色掩映的村庄深处,走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