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诞生
靠南山的村庄,靠南山的土窑。
几辈人的高堂,早晚日照不到。
东头的灶房、粮仓,麦槫里造窝的母猫。
西边的老窑,土夯的顶,弯着腰。
初冬,窑里孕育着生命,母猫和母亲同炕,
猫仔降临时我的母亲在窑顶扫雪,扫出一窝吃面的白鼠,
用草皮掩盖幼崽,就像母亲怀着的。
土窑里面套着土窑,那是太爷爷的卧房,
点燃烟草的炕头和满腔烟垢的水烟瓶的肚馕。
堆满簸箕、铲子、补好的铁锅和奶奶的针线笸箩,
老少糊口的碗儿、筷儿,大肚的娘每日介出出进进地取。
一口大缸,几寸麸糠,母亲和老鼠抢粮。
母猫惯爱自己的子女,
早上搬到东厢窑的破窗口晒太阳,夜里一趟趟叼着儿女回热炕头。
吃面的老鼠喂饱六只猫,娘高兴地想:
粗糙的麦麸拣拣鼠粪能熬出一顿过年喝的粥。
烂碗抵着缸底铛铛响的时候,母猫一家离家出走。
是谁携一对翅膀在黎明时分的天际飞翔,
抖落蓝色的泪珠,落入女人怀中,
婴儿诞生不久,日出照亮大地。
日出照亮大地,
奶奶替孩子取了一个明亮的名字,如同清澈的眸子。
我是一只紫红色的爬虫,不知从何而来。
飞扬的沙子和栓狗的铁链和着花香和粪臭,
老狗嗅了打个喷嚏,偷偷地抽走自个儿的影子。
麻皮的蛇还是毒妇,悄无声息地爬上树梢,
不拣果子,偏吞了一窝铜铃儿的蛋,爬虫在树下哭泣。
红扑扑的脸蛋纷纷从树上落下亲吻大地,
大地是母亲,靠南山的村庄在劳作。
母亲是大地,已经在靠南山的村庄劳作了一辈子。
(二)父亲
五六个兄弟光着腚在大地梁上拾马车上滚落的土豆,
半里地一颗,又半里地一颗!
夜色里辨不明的野狗或狼追来,老八的影子那晚丢了一路。
雪地里老爷的胡子和破旧的木板车,老大的媳妇在半山生养。
就是那一夜丢远的老狗,半月后寻着老主儿的家门,
瘦骨伶仃的黑狗被掩埋的头天晚上,一个孩儿黎明时分夭折。
男人的脊梁裹着破棉絮如山巅的雪,春秋晓幕的雾掩埋,
老爷讲起儿子的儿时啜口苦茶,看着孙儿细品甘甜。
男人的双手裹着幼儿的脸,胡渣子戳哭的声音被狗吠湮没,
老爷惦着儿子的背影扶一株麦苗,再教孙儿扶一株,笑靥开花。
男人的归期一改再改,衣衫未改。
裹着一年的棉絮晚归,脊梁又弯一指。
我逃过父亲的臂弯去掏包里的糖果。
黄河岸边,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年从华灯下走过,
黄河欢呼,走路的节奏和人鱼的歌唱统一旋律,
黄沙飞扬,一群粗壮青年挽起沙袋在楼顶跳舞,
黄沙幻化成衣袂,舞蹈和幻化的舞台,
但也就在黄河岸边,大地母亲的怀抱,
被吆喝着,被驱赶着,劳作!
劳作,被吆喝着,被驱赶着!
父亲的铁撬棍敲醒一窝麻雀儿,迁徙。
翻起的浪花还未结冰,不用取暖的枝,
水是流向故乡的方向,风从三峡堂口一泻而下,
你低唱的声音被起飞的那只雀儿记得,在另一个地方演唱一遍,
万一落在屋檐头把媳妇晒的花椒打得叮咚响呢?
停在脱毛的老黄牛背上叼一撮毛留下一两句悄悄话?
哪怕它飞过时丢一丝影子在自家院子里!
那个除夕是劳累后一年里唯一的舒展的一天,
浅盏不端,只等檐头鸟儿一声呼唤、天明的阳光。
天亮时大儿去放炮,小儿子报着腿讨糖,
女人的背影在翻新的灶房窗前忙碌,
牵一牵田埂上冬天的尾巴,感谢她带来又一年的春天,
父亲是大地,大地是我的前三十年,
往后三十年,我是大地!
(三)离别
爷爷割了一夜蒿草,清晨,
稚儿腋下夹起画架头也不回。
藉河的水和五彩的鱼,
蓝色长裙的姑娘,
给远山和绿色的空气一个拥抱,
雨中奔向白马寺,
白马寺在深山,
盛开的荷和镂空的青瓦墙雕,都活着。
觅着老路去寻看果园的孙女,
小窗里飘着蓝色的裙,裙便是人。
舞台上顾盼一瞥,天鹅的手臂,
昨晚出自城郊的河。
城郊的河,我偷偷去沐浴,
抱着河水如同抱着你,
孕育,
我们同是大地的子女,
在蓝天白云下,
孕育。
遮遮掩掩的白鸽,
是衔着雪亮百合花的暗恋者,
就在水波粼粼的藉江两岸各自看着,
始终没有靠岸的小舟,
稍微激荡,弄乱眼前平静的水面。
结一条绳索,渡江,
我踏过的岸是你曾走过的路,
你的声音在岸边开花,
每一朵花都能跳舞,能歌唱,
我的影子被突然来的雨留下。
踏着藉河岸边深深的蒿草,
稚儿腋下夹起画架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