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冬后,后院落尽叶子的杨梅树,又开始吐出雀舌似的小嫩芽。
乡里人被我折腾整整这一季,没有白辛苦,到夜里,家家户户亮着灯泡的光。发电那一晚,好多人家就像大年三十守岁似,瞅着灯泡久久不肯睡上床。
我还鼓动阮叔道:“转眼天气也热了,你开会时说几句,让乡里人鸡儿猪儿不要满地放,圈养在家里的后院头,苍蝇蚊子会少的。乡里人喜欢打赤脚,出门踩上鸡屎和猪粪也不舒服。报纸都说了,讲卫生,灭四害,这也是抓革命,促生产。”
我记得,我曾找来一些破罐罐,种上鸡冠花、仙人掌、芦荟、太阳花,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前院屋檐下和墙根旁。阮叔和杨梅当时回到家,跨进门坎时,愣了愣,以为走错了家门。那天晚饭时,杨梅说:“院子里摆弄些花花和草草,真漂亮,城里花园是不是也这样?空闲时,我再上山寻些来,山里好看的野花可多了。”
“好什么好,缺了咱们乡下的人间烟火味。”阮叔扒着碗里的饭,也忘不了摇着他的头:“公社干部都说了,这叫小资产阶级的小思想,再往下发展社会主义就会变修的。”
阮叔态度有变化,我说什么他不再习惯性老摇头,他当着全村老少宣布,那座小水电站由我管,村里人的工分由我记,收支的账目也由我整,还多了一个名号,乡村卫生管理员。这一来,我成了村里唯一拿满工分,半脱产的社员。
到了农历二月二,年算过去了,生产队闲了一冬后,农忙又开始。队里那些肥沃的水田,被打成一条条的田垄,撒上新推广的杂交谷子种。在半弧竹片的支撑下,覆盖一层薄薄塑料膜,一眼望去,如波浪起伏的小湖泊。没多久,秧苗可以起床了,休闲一冬的水田,犁过后,水牛拖着耙,把它们细细梳理了一遍。接下来,田埂上站着挑秧的人,一捆一捆把秧苗往田里抛,有的故意抛向正在弯腰插秧的人身旁,泥水溅到他们的身上,变成花脸花衣裳的模样。田里插秧的也不显弱,笑骂着,时不时从水田里抓起一把烂稀泥,甩面团似的出了手,粘到埂上站着的人身上。
去年农业学大寨,乡村又开出了许多的梯田。杨梅和乡里人一样忙起来,她不肯当半个劳动力,早上和乡里人一起到田里去插秧,晌午还要回来管她爹和我的饭,稍有空闲时,抢着时间提着洗衣桶到溪边淘洗我们换下的脏衣裳。
我的衣服平日里都是自己动手洗,在溪边,没人时,也会跟她耍着玩,衣服甩过去,央求她帮我也捎上。她又顺手往我这边扔,她已经不再对我隐藏她那颗小虎牙,露出洁白如玉的齿,笑骂道:“你又不是我家什么人,凭啥要我帮你洗衣裳。”
农忙时,每次约她去溪边洗衣裳,她总是把我的衣裳从洗衣盆抓起来,塞到她的洗衣桶:“去去去,歇着吧,不差你几套衣裳的功夫。”
后来她告诉我,不是她不帮我洗衣裳,她说有我陪她说说话,干什么都觉得很轻松。
我的活是每天在溪边鼓捣抽水机,往田间小水利沟里灌溪水,村里有电了,乡里人再也不用起早摸黑到公社开出的水渠里,与邻村抢着放田水。有时为了放田水,急着争起来,两个村还会纠集人马打群架。
这天中午抽水机马达太烫了,我把插头拨下让它凉一会,心想乘这会,到家里把午餐解决了,免得杨梅累着送饭两头跑。
院子大门开着的,那瓦顶上的烟囱在日头下冒着一缕缕紫色的炊烟,袅袅地升腾,又淡淡地飘散。我刚抬脚迈进厨房的门坎,杨梅也正好端着脸盆从后院的柴门推进来。她满头浓密的乌发,湿淋淋地顺着双肩搭在前胸后背上,一条白练束着胸,鼓起来宛如乡村背山坚挺的小山峦。两人一愣一怔注视好一会,杨梅醒过神,手上端着的脸盆“砰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如受惊吓的小白兔,尖叫一声,“咚咚咚”逃跑似上了阁楼,“依呀”关上门,“咔嚓”把门栓也拉上了。
这一晚,我和阮叔回家时,杨梅煮好饭菜摆在桌子上,她把自己关在阁楼的小屋里。阮叔叫了几声不见有回应,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早早上床歇息了。我的心在“砰砰”跳,做贼似的,低着头,干扒碗里的白米饭。别说不敢正脸回应他东拉西扯的闲话,连伸筷夹菜也忘了。
杨梅开始变了,变得大姑娘般地腼腆,平日里我还取笑她,分明前世就是个男人,怎么投胎变成了女孩。如今真的像女孩,我倒反而不习惯,现在是我没话找话跟她讲,她也学会拿眼神来回答。那眼神,让我无缘无故地荡漾,又无缘无故地弄红自己一张脸。她双眸像小溪里的深潭,安静的灵气里带着清澈的明亮。
小水电站建成后,阮叔不再把我像贼似盯,有时我和杨梅在说话,他还会故意回避到一旁。他看杨梅最近少理我,以为我们拌嘴闹别扭,“嘿嘿嘿”笑着安慰我:“她从小没了娘,被我惯坏了。”
九
春天是百花开放的季节,我心血来潮,村里果树开花都见过,唯独没看到杨梅树开的花儿是啥样。这一夜,守到阮叔和杨梅都睡着,我抓起手电筒,悄悄推开厅堂的大门,穿过厨房来到后院的菜园子。第二天,我被阮叔和杨梅唤醒了,杨梅起床煮早饭,到井边打水时,惊讶地发现我躺在井台上,身边丢着手电简。
早春夜里寒气浓,花没见着,我却生了一场病。阮叔到大队卫生所,开来阿斯匹林吃了也不管用。乡里人说我是中了邪,给后院的杨梅精迷住魂,要不怎么会躺在水井台上睡一宿,没被妖怪索命已经是万幸。阮叔虽然是党员,这方面他也很迷信,他请来村里会念符驱邪的三伯婶,握着桃木剑,手里端着一盅散发出怪味的水,前院后院走,叨叨有词念。做完法事后,喂我喝下了她请来的圣水。也奇了,当夜捂着被子出身汗,高烧退下了。
杨梅私下悄悄问:“那晚咋回事,真的见到杨梅精?”
我悄悄地回答:“哪来什么杨梅精,我是想看杨梅花,在井台守着睡着了,那井台的青石条,冰凉透入骨,加上半夜里的寒气,才得了这场风寒病。”
说完还忘不了叮咛她:“别把看花的事儿说出去,乡里人听了会笑掉牙。”
听说我是为了看杨梅花,她更是急坏了:“你这人胆子贼腻大,还说这世上冇妖怪。幸好冇见到杨梅花儿开,要不今天你就不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了。你这人,好讨厌,就算你不怕死,也该想想会不会吓着别人家。”
接下来,她给我讲了一个祖传的故事。说是很古老、很古老的以前,本地县城一户人家有两个未出阁的闺女,每天躲在花楼里绣花,两姐妹女工精细得名扬四乡八里地。有一天,姐姐突然想,见过的花儿她都绣过了,唯独没绣过半夜开出的杨梅花。于是挑着灯笼在杨梅树下守了好几夜,终于看到杨梅蕊蕾上开出了花,花还没绣好,她人却死在杨梅树下。妹妹看到姐姐留下的绢布上,那没绣好的杨梅花真好看,也学着半夜去偷看杨梅开出的花,一样是花还没绣好,就死在了杨梅树下。从此后,四乡八里传开了,看到杨梅开花不吉祥,人们再也不去惦念那杨梅开不开花。
我笑道:“那是凑巧对上号,该那两个小姐要出事。听我生物老师说,他读大学时采过杨梅花儿做标本,那杨梅树还分雌性和雄性。雄的开的是暗红色的花,雌性开的是紫红色,总有一天也会让我看到它。”
杨梅见我不死心,还想看那杨梅花,急得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跺着脚:“你这人真是木头脑瓜子不通窍,好说歹说还心不死,你试试看,敢再去后院看那杨梅花,这一辈子都不理你。”
看她那含嗔带恼的模样,心里头禁不住又荡漾,答应她:“好吧,好吧,我不看就是了。”
乡里人纯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来,也不见哪个男女青年败坏了家风。我和杨梅的交往虽然他们闲时也唠着耍,但却没有胡思乱想的弄是非。我也经常听到有人问阮叔:“小队长,啥时把那城里人招入门,我们等着喝杨梅的喜酒呢。”
以前阮叔每逢有人这么问,他是这么说:“别乱嚼舌根,这娃成份不是咱们贫下中农家庭的,收留在家是革命的需要,你若看到他欺负咱家的杨梅,就替我敲断他的腿。”
现在若有人还这么问,阮叔变成这么一句话:“啥年代了,政府都在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咱这当爹的管不着。你问我,我问谁?”
有时我私底下也有古怪的念头,那省城,这一辈子是回不去,还不如娶了杨梅做老婆,守着这片山,守着这方田,守着村里的小水电站,守着杨梅和小队长,死心塌地守着乡村活一辈子。两人的事就像一张薄薄的纸,只是都没勇气去捅破它。
春节前我给大队写了请假条,下乡插队好几年,我们母子还没相聚过。几个月前母亲写信告诉我,她已经从“五七”干校解放回学校。那天杨梅不依不饶送我到公社汽车站,班车启动时,我看到她拿着衣袂在拭泪。
回到了省城,省城跟我离开时有些小变化,虽然墙上还写着朱红大字的标语,但没有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看到大街上的人们好像都累了,显示出一张张疲惫的脸,再也找不出激昂兴奋的表情。
见到我,母亲很意外:“怕你不回来,前天才给你寄封信,这么快就收到?”
母亲说明催我回来的原因,自从国家队那场乒乓球在日本打完后,中美两个敌对几十年的冤家握了手,我们成为政府统战的对象。原来父亲早在五十年代离开了小岛,迁移到美国去定居,现在是华盛顿一家医院著名的医生,听说美国总统都找他看过病。父亲给母亲来信了,还告诉母亲很想接我到美国去生活,以弥补他没做父亲的亏欠。我的思想与其说是复杂的,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思想,突然听说久违的父亲终于有下落,不知怎么回答母亲好。
在省城呆了十多天,好像已经不适应这座出生长大的城市。我告诉母亲我要回生产队,乡下的农忙就快开始了。
十
踏上梅村的土地,呼吸着那空气里飘着泥土、草木淡淡的清香,仿佛又变成了没肝没肺的人。杨梅看到我,头发、脸上、身上沾着灰黄的尘土,烧锅热水提到了后院,让我洗完澡,把衣服送到溪边来。她说完,带上后院的柴门,提着洗衣桶岀了门。
来到小溪畔,我从怀里掏出一双女式北京鞋,还有一瓶抹头油,递给她:“擦头发,油亮油亮的,是咱乡里闻不到的柠檬香。”
杨梅没有接,我路上想象的开心在她脸上找不到,问一句,她答一句,说了大半天,那颗虎牙也没见她露一回,脸上挂着些许的忧愁。我离开梅村没多久,刚才路上遇见收工回家的阮叔和乡里人,见面招呼也是好好的,没有看出有意外:“怎么了?瞧你不开心的模样。”
她把捣衣棒挥到半空停下了,泪珠无声无息落到小溪里,又无声无息随着溪水流走了。自从我那次无意撞到她出浴的场面,她的眼泪好像特别多:“你啥时走?”
我怔了怔:“走?我这不是刚回么。”
“城里人咋就不老实,什么都喜欢藏着掖着来。”捣衣捧无力地落在湿湿衣服上,发出沉闷一声响,她松开捣衣棒,在衣襟上擦干手,伸到口袋掏出一封信,封口被开启过,邮票不见了:“通信员说,不是他拆的,他只是顺便抽出看了看。”
是母亲写的信,我知道杨梅伤心的原因。
在此前,我真有扎根农村的打算,虽然不能确定是为了逃避现实还是为了她。但两人的确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谁也没约谁,默契地走到这条感情的路上。可现在,我像迷路人,站到十字街头的路口。我肯定,出国念头占上风。人最致命的弱点就是经不起诱惑,那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但又希望父亲的出现,只是夜间梦里出现的幻觉。这样,我就可以大声对杨梅说,“这辈子,我哪都不去了”,看她开开心心露出酒窝、小虎牙。
其实,我没往深处想,我已经把自己送上道德是非的审判台。如果不是为了填补在乡下内心的空虚,拿暧昧态度去迎逢杨梅不知不觉滋生的感情,俩人怎么也不可能往深处陷。这坑无论是谁挖的,明摆着,我就是那口可恶的陷阱。
杨梅看我拿着信封半晌不开腔,仿佛得到了答案,扎起裤管跳入冰冷的溪水里,抡起捣衣棒,打在青石板上像敲定心:“你走吧。”
后院杨梅树又吐出了嫩叶,乡里人开始忙春耕。杨梅一日三餐依旧照顾着我,那衣服也依旧端到溪边洗,只是不再让我跟她去,我最喜欢看她三分浅笑还v七分甜的模样,只有在别人面前看她勉强挤出来。待到种子播下去,大家都发现杨梅削瘦了,虽然别人都夸她越长越清秀,只有我看出她那干净的脸庞上,深藏着楚楚疼着人的悲苦。
阮叔那天到大队去开会,等到天黑他才回。平日里从来没看到他端着神色给人瞧,今天就像阴了天似的翻过脸。他闷声闷气坐在灶前不停地往竹烟斗里填烟丝,“吧哒,吧哒”地没个停,杨梅喊他几次吃饭了,半天也不肯上桌来。
我憋不住问:“发生什么事?”
“难怪我家杨梅瘦得没有个人样,原来她的心被狗吃了。”我话刚出口,就像点着火药桶,他站起身,走到饭桌边,从口袋里甩出依旧是一封没有了邮票被开启过的信封:“我眼神让鸡啄了,给家里招来害人精。”
我抽出纸张凑在灯光下看,原来是母亲来信告诉我,父亲定下五月份回国,帮我办理到去美国的手续。
我看到杨梅泪珠硬是在眼眶里噙着没滚下,她走到阮叔的身边,抢过他手上恨不得往我头上砸下的竹烟斗:“爹,你咋了?事不问明白乱发火。也怪我没告诉你,他这次去外国,跟我说过的,一个大男人,猫在山里有啥出息,等他安顿好会来接我的,到时只怕苦了你。”
阮叔听了杨梅的话,那本来不大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不敢相信两只耳朵是自己的:“啥?你也跟着他出国?”
杨梅看我欲言欲止想说话,央求地投向我一个可怜的眼神:“他哄你,你是我爹,我能哄你吗。先吃饭,这么大火气也不怕犯上心窝子疼的老毛病,没你叫杨梅今后怎么活。”
我亲眼见过阮叔犯过心绞疼,有一回还真的差点要了他的命,只好顺着杨梅机械地点点头。
阮叔没有看出我俩在演戏,也相信我这几年来的为人,还让杨梅给他倒上酒,又开始东拉西扯地跟我说起乡村大大小小的闲事。
杨梅坐在他旁边,脸色苍白的,牙齿咬得下唇都渗出血。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往阮叔碗里倒满酒,还没等他明白咋回事,一把端起扬头倒入喉咙间,抓起饭桌上的信封,撕成了碎片:“不走了,不走了,跟着你们一起过日子。”
杨梅一怔后,噙着的泪如断线的珍珠落下来,那酒窝,三分浅笑带着七分甜,又露出她那颗俏皮可爱的小虎牙,我看得出她是真心的欢喜:“尽说些没有男人气的话,你不走,我还瞧不上你,这辈子守着爹爹过日子。”
阮叔似乎喝晕了,说话舌头也大了:“傻、傻孩子,尽说些啥傻话,那样板戏里不是这、这么唱么,好男儿,志、志在四方。”
那晚后,杨梅反而没事似,再也没见她落下一滴泪,从来不喊我一声名字的她,不管有人或没人,左一声“哥”,右一声“哥”,把我那颗失去魂魄的心,叫得碎了似的疼,叫得透过背的酸。
十一
那一天,我和乡里人在秧田里抓稗草,杨梅出现在田头间,一路冲我大声叫:“哥,花开了,花开了。”
我爬上了田埂,她也不顾不上乡里人大眼瞪,小眼瞅,拉起我的手就往村里走。
到了家,院子石榴树下放着两只洗脸盆,盛着半盆水,水面漂浮着有如初绽的梅花蕾,一盆鲜红色,另一盆红里带着紫。她欢喜道:“这就是杨梅花,我好笨,昨夜才想起,只要有花开,一定也会有花落。昨晚我在杨梅树下,摆上两只洗脸盆。今早天没亮,只顾煮好早饭,忙着赶到阿花家帮她挑谷子去臼米房,回来才看到这些落在水面的花瓣。”
不知是不是兴奋得气紧了,紧咳一顿后,杨梅接着说:“我托人从供销社,剪来一尺雪白的确凉,等你离开那一天,我一定把杨梅花绣好让你带身上。”
瞧她眼圈青黑的,她肯定为这杨梅花费了不少的心思。我咽喉哽噎着,眼泪没有往外流,反而往肚子里灌,有苦有酸有甜有咸也有涩,像打翻五味罐。痴痴地望着两盆似乎还在绽放的杨梅花,想说的话却一句说不岀。
我和杨梅坐在石榴树下,杨梅花的模样她熟刻到脑海里。她低着头,上下挑着针和线,偶尔也会抬头瞟一眼,见我呆呆地瞅着她,露出二口小酒窝,三分浅笑带着七分甜:“瞧吧,瞧吧,我身上又不开杨梅花,有什么好瞧的。不过也好,免得你离开几天就把我忘记了,你可要记得哦,乡里有个女孩叫杨梅。”
“你比杨梅花还好看。”我还傻傻地说:“你说一句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
“我就喜欢听你会说甜甜的话。”杨梅边挑针线边回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再啥不得也要让你走。你走的是好路,我真的很开心,以后想起我来,可别忘了我开心的模样。”
好几天,她才绣好一棵杨梅树,鲜活绿叶里藏着鹅黄的蕊蕾,蕊蕾上红色的花骨儿不满也不少,有些正在半空中飞舞。我问道:“你为啥要让花儿凋谢了?”
杨梅歪头露出俏皮的小虎牙:“你看天上的月儿,每天都是圆的吗?再说绣的这颗是雌杨梅,乡里女人都比男人老得快。”
杨梅接着说:“另一棵杨梅树,我不会让花儿落下的。”
清明时节下的雨,到五月初还没停,杨梅白天干着活,一到天黑就躲到阁楼里绣花,常常看到灯泡亮到鸡鸣三更后。我都不忍心看她了,一咳嗽,那憔悴的脸庞马上升起淡淡桃色的晕红。我求她别绣了,她说只是喉咙痒。她说她要赶工时,在我离开梅村之前绣好杨梅花。
我心想,多呆一天就是多造一天孽,如果走了,她的花也许就不会再绣了。不等母亲来信催,一咬牙,找个上大队办事的借口,孑然一身回到了省城。
五月底,父亲如约归来了,因为美国官方和我们外事部门早就招呼过,手续很快有人替我办好了,我讶异地问母亲:“怎么只办我的?那你呢?”
母亲说:“一个已经非常不容易,我等下一批的名额。”
要走那天,朱教授也来送我了,他是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从海外回归的学者。在大学,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很多实验课题都是让我协助他完成。文革第一年,我被划为资本主义的“毒苗”,经常陪他这个反动的权威,站在台上接受革命群众的声讨。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学业有成,争取回来报效自己的国家。别忘了那一句俗话,子不嫌母丑,狗不弃家穷。”
我和父亲进了检票口,父亲望着头发斑白的母亲,摘下眼镜在拭泪,我问:“爸,什么时候来接妈。”
“你妈没告诉你?”父亲很讶异,很坦诚,也很疚愧道:“六十年代我在美国又有了新家庭。”
难怪他在省城这些日子里,住在招待所不回家。而母亲,为了让我安心地跟着父亲走,却在刻意瞒着我。我看到母亲站在候车室,抬起告别的手是那么的沉重,仿佛被千丝万缕绊挂着,万般孤独和无助。心一酸,我又想起远在梅村的杨梅,这两个女人的命运虽不同,却相似。杨梅性格很倔犟,她敢在她爹和乡里人面前无所顾忌对我好,那是打定终身不再嫁人的主意。虽然我也自私地希望她这么做,等到条件成熟回来找她也不迟。可是命运这东西,有时不是个人意志可以把控的。
我没跟父亲走。
我坦诚告诉他,我心里,拥有乡村那一片土地,“子不嫌母丑,狗不弃家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