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条遗忘的河流,随着年事的增升,它的江面似乎越来越波澜壮阔。《海南岛传》的写作,于我而言是一次逆流而上的摆渡。许许多多沉入水底的事物,如同河床里的石头,逐个露出了水面,显现出峥嵘的样子。
这本书的写作,仿佛就是我个人身世的自述,打通了过去与现在之间紧闭的大门,让我得以和他们共同经历进退沉浮与生老病死。自这座小岛从大陆裂开的刹那,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感同身受地发生在我的心口,石头纷纷地向我砸来,并掀起了难以平复的浪涌。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意识到自己降生在一座岛上,它已经被腥咸的海水重重包围,都承受着波浪永无休止的冲击,所有坚固的事物都已遁离,朝任何一个方向走去,最终遭遇的都是深渊与迷津。一种被遗弃的凄怆,一种远离依靠的孤独,渗透了我经验的全部,使之浸润着海水的苦涩,我的行为总是不能够理直气壮。这座岛屿似乎只是一片眺望世界的舢板,而我不过是剧场外找不到座位的观众。在记忆的影像里,从童年开始,我就常常站在野菠萝的海岸上,久久眺望水天苍茫的远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隐藏在海平线的背后,与我横隔着无数愤怒的波涛。我并不清楚这些事物真实的模样,但它们已经令我心神不宁。我夜里的睡床如同一叶扁舟,颠簸在惊涛骇浪的洋面,直到若干年前,我才渐渐有了靠岸的感觉。而所谓靠岸,并不是我抵达了大陆的某一处高地,我仍然置身于海里,居留在这座岛上。
海南的一些港湾,至今生活着疍民的部落。他们完全可以到陆地上来安家,构筑石块或砖瓦的房屋,躲避暴风与激浪的冲击。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们仍然选择留在水上,不接受任何上岸的动员与劝请。岛屿给予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条漂泊的舟船。岛民的身份,就是在波峰浪谷间安家,让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在你身上;而不在你身上发生的,就意味着不应该发生。你必须为发生的欢呼鼓舞,即便它剥夺了你所有的衣裳,包括衣裳里包裹的身体;你不必为不发生的追悔懊恼,因为那一切都与你无关,尽管它们想象起来是多么璀璨。
对于生活在上面的人,海南岛曾经是逃亡之地、躲避之地、流放之地、眺望之地。作为住民,我也曾经狼狈地生活在这片浮土之上,仓皇地寻找安身之所。现在,这里已经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一个坚实的原点,既是出发之地,也是抵达之地,一个可以顶天立地地站立的地方。世界虽然浩瀚,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得去走遍,传说中的九坛金、九坛银,早已埋藏在这岛上,地里、水里、风里,几乎无所不在。此时此刻,这座岛屿显得那么完整,具足生命存在的全部要素。
岛屿是极具概括性的象征之物,有着清晰的边缘和无涯无际的空落与虚玄,空虚之中似乎回荡着一种亘古的钟声。我是岛上一个古老家族的子孙,在我的身后,已经有26代祖宗的尸骨埋入了黄沙。我曾经说过,我不明白900年前光荣的祖先,为什么把子孙抛到这座荒岛上,让他们成为孤独的守望者。现在,我终于领会了埋得太深的善意,不再左顾右盼和四处投奔。折断了多余的翅膀之后,我彻头彻尾地成为一个土著,一棵长不大的花梨木。很多的场合,我都以一个土人自诩,声称是那个最热爱海南的人。许多年前,我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决定:把自由退还给与我相关的事物,不再要求它们迎合或屈服于自己的意志。
时间是那样的湍急,浮在水面的事物,还来不及弄清楚河流的方向,就已经沉入水底,变成坚硬的石块。《海南岛传》的写作,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起意,搬弄石块的工作一直都在进行之中,只是没有付诸文字罢了。如今,无形的写作变成有笔画的文字,算是对我生身的海岛有了一个回响与交代。
也许有必要向读者说明,本书首先是一部史传,然后才是文学作品,其中的文字不仅是想象力的产物。在尊重基本史料的前提下,笔者力图再现历史的现场,复活人物的原形,并试图与他们说上话,在细节上做出必要的展开。众说纷纭的地方,也尽量在占有资料的条件下,做出采信的选择。无法确凿又不能证伪的史实,则作为一种可能性加以演义。至于文体的运用,我愿意保持切换的自由度,将所叙述的事物置于开阔的视野,加以观照与处理,以获得充分阐释的回旋余地,而不止步于客观的罗列。当然,我无意要写一本通史或全史,只是通过一些有意思的人物活动和事件的演变,寻找走进历史深处的入口。完整的画卷仍然有待于读者的推演与想象,至于不足与错漏的地方,更期待有识之士的指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