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嘀嘀嗒嗒的雨还在不停地落。气温骤降,医院里的病人和陪护人员一个个躲进病房中,钻进被窝里。只有娘一会儿来到护士站,一会儿回到病房里,一会儿走到门边,一会儿靠到窗前,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娘已经打了两天一夜的针了,苍黄的满是皱纹的脸总算恢复了一些气色。医生再三叮嘱:还要留院观察一个晚上。但知道第二天上午就可以出院,娘就坐不住了,缠着护士要把手上的针头拔掉。她说,反正明天不打针,不如现在就回去,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呢。
自从记事起,我就没见娘闲过一天。春天,犁田、耙地、播种;夏天,移栽、施肥、打药;秋天,收割、晾晒、储藏;冬天,收秆、整地、松土……庄稼里的农活一年四季干不完,娘就一年四季不能闲。早晨,摘菜、挑水、煮饭;晚上,洒扫、浆洗、缝补……生活中的家务事每天都要做,娘总是做不完。娘和男人们一样,要去田里干庄稼活儿;而女人们要做的家务事,娘也一样不落。
记得一年寒假,寨里一户人家新居落成要操办喜宴。全寨的人都被邀请帮忙。喜宴那天,天下起冻雨,全寨的孩子都聚在那户人家里嬉戏。等忙完手头上的任务,大人们围坐在火塘边有说有笑悠闲地摆起了龙门阵,娘却要带着我们三兄妹翻山越岭到最远一处田地里去松土。
“娘,等天气好,我们再去好不好?”“别人家的孩子都在玩呢,你还叫我们去干活!”“要不,我们再请大伯和姑父帮忙。”……我很不情愿,一路上都在埋怨,埋怨娘自己闲不住也就算了,还要拖着我们一起受罪。
“现在正是松土的时候,土翻出后,冰雪把藏在地里的害虫杀死,来年就能大丰收。”“自己家里的事儿自己做,不要等靠要!”对于我的埋怨和喋喋不休,娘没有责骂,只是耐心地讲些让人似懂非懂的道理。
寒风整整刮了一天,冻雨不停地落在我们的头上、衣裤上,瞬间结成了冰。我们呼出的气儿刚出嘴边就变成了白雾。直到天黑,我们总算把偌大的一块玉米地翻好。
风会停,雨会歇,但娘却永远也闲不了。正是有这样一个闲不了的娘,家里的生计才能维持下去,生活才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爹的伤寒病屡治不愈,浑身无力,家里的活儿全落在娘一个人的身上,她更闲不了了。对此,娘没有一句怨言——从来没有。
在爹病重的日子里,娘最怕的是碾米。那时,我们寨子上的人碾米必须到两公里外的邻村。去的时候是下坡路,娘勉强能抬着一担谷子到达目的地,回来却全是又陡又窄的上坡路,空手空脚走起来都很费力,何况要挑着重担呢?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呢?为节省时间用来干其他活儿,娘决定减少碾米的次数,每次都挑着满筐满筐的稻谷去碾。
有一次,我跟着娘去碾米。回来的路上,她连歇了好几回。家就在眼前,可实在太累了,娘不得不把担子放在一块小坪地上,缓口气儿,蓄最后一把力。过了一会儿,她蹲下身子,把担子放到肩上,想要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决定再歇一会儿,当她第二次准备站起来时,姥爷从我们背后突如其来,抢过担子——他想帮娘一把,却被娘拒绝了。在争抢担子的时候,泪水从娘的眼里涌了出来,一泻而下。
姥爷忍不住,哭了。娘也哭了。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瞬间,铁打的娘也有累垮的时候。
记得一天早上,娘送我去上学。送到村口,我回头看到她趔趔趄趄地回家了。此后的两三天时间里,我一眼也没有看见爹和娘的身影。
“我那闲不住的娘呀,您到底去哪里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我离不开娘。
“你们要好生读书,为了这个家,你们的娘累坏了!”直到周末,奶奶才告诉我,娘住院了。
“我要娘!我要娘……”知道真相后,我就缠着奶奶带我去乡卫生院找娘。找娘的路上,我不停哭喊着。一路走,我就一路哭;走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路,我就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娘。”到卫生院,娘要帮我买点糖果,我却只想紧紧地偎依在娘温暖的怀里。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大人们在谈论娘的病情,隐约听出娘是积劳成疾,因累而病。
“娘,我要加油读书,长大后不让您受苦!”醒来时,我对娘说道。在场的人都笑了,娘却感动得掉下了眼泪,紧紧地把我抱着。
也许,大人们觉得我说的是孩子的天真话,我却把它当作对娘的承诺,鞭策自己不断努力。很多年过去了,娘已年过花甲,我也年近不惑,对娘的承诺却还没有兑现。
进城工作后,我想把爹和娘接到城里生活。娘来了几次,说好要留下的,可一到班车回村的钟点就坐不住了 。有一次错过最后一趟班车,她才歇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要回去了。娘说,在城里没事做,心里特别慌,要想让她留在城里,除非养二胎让她带。
去年,我和妻子生了二胎。妻子休满产假后,照看小孩的任务落到娘的身上。我想,这下娘可以安心留下了吧。
然而,事实证明我想错了。大约过了两个礼拜,娘就反复提着要租块地用来种菜。起初,我用各种理由搪塞,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就租了一块地。松土,播种,施肥……只要一有空,娘就往菜园跑;豆角、丝瓜、辣椒……不到五分的土地上,娘却种出了十多种蔬菜。
“多及时的一场雨呀,明天正好可以栽青菜!”原来,娘坐立不安是因为惦记着那块菜园。当拔掉针头的那一刻,她如释桎梏重获自由一般,把医生的嘱咐抛到九霄云外,执意要连夜回家。
走出医院大门,娘直接奔向公交站台。灰暗的灯光下,不经意间发觉,她的身子躬成一把弯弓,两脚叉成八字,两手有气无力地向下垂,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显得有些费劲。
“娘——”跟在娘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我鼻子一酸,心里说不完的话蹦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娘老了,真的老了。可她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