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奶奶回到村里时,伯父正在做晚饭,满屋子油烟,父亲被呛的打喷嚏。堂前家什摆放零乱,地上积满灰尘,像是好久没有打扫了。伯父面色暗黄,胡子拉碴,见了奶奶,伤心地比划着手指,咿咿呀呀。开始,奶奶以为是伯父不习惯一个人独立生活而感到委屈,直到伯父拉着奶奶的胳膊走近陈氏祖屋时,才知道她离开的这段日子,村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陈氏祖屋奶奶她进不去了。
原来,陈来富为了加工厂屯积木材,他在陈氏祖屋南边的道坦盖起了一长条简易工棚,堆积如山的木料将奶奶原先进出的大门堵的严严实实。奶奶上门找陈来富论理,却看到黄菊花已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昔日白白胖胖的女人,如今骨瘦如柴,只有深陷的眼珠子透着渴望生命的光。黄菊花拉着奶奶的手不放:蓓蕾,俺还以为你去了上海就不回来了,俺们好姐妹今生再也见不着了呢……
奶奶抹了抹潮湿的眼眶道:菊花姐,不瞒你说,一直以来谁愿意呆在这山里?可是身为女人,为人妻为人母之后,这辈子就这么敖过来了,到了如今一把年纪了反而舍不得离开,觉得还是村里清静,大伙儿亲热,生活也比城里自由……
晚上,奶奶再次走进陈家大门,找陈来富问个明白。奶奶说:来富啊,你盖厂房是好事,但也不能自顾自赚钱,也要给俺老太婆留一条出路吧?
陈来富黑着脸没好气地说:蓓蕾姨,俺也是直性子,俺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木料堆在哪儿不管你的事!你放心,学生屋里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俺会派人帮忙搬出来,不会少你一样,但你想再住进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奶奶胸口好像重重挨了一闷根,难受地说:来富,你在说什么,俺听不懂?
陈来富说:学生屋本来就是俺们陈家老祖宗的财产,如今早就分田单干了,财产全部都私有化了,你还想赖在里面不走,究竟是什么目的?
奶奶心平气和地说:俺是知青啊,学生屋俺一辈子享有居住权,这可是当年陈支书亲口答应的啊!
陈来富哼了一声,不屑道:你有字据吗?老支书人都死了,你空说无凭,鬼信?
老支书陈德年是一个月前去世的,那会儿奶奶还在上海。据说,老支书临死前,还提到过奶奶的名字,说他们陈家对不起蓓蕾……
奶奶不再同陈来富争辩,默默离开了陈家,回到自家的三间平房。次日,父亲和伯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些床柜桌椅锅碗瓢盆等杂七杂八的家具及日常生活用品,一件件从奶奶住了大半辈子的陈氏祖屋搬了出来。奶奶最后进屋清点物件,发现两只高高的锈白色金边镀淡红腊梅花朵的圆筒瓷瓶,以及茶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早已不翼而飞了。老屋四处空空,原先老东家遗留下来的物品,几乎了无踪影。尽管这些都是陈家的财物,但它们陪伴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奶奶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父亲回来没地方住宿,只好在南溪湾海霞宾馆开了一间房,白天呆在村里陪奶奶处理家务琐事,晚上回到酒店休息。南溪湾除了海霞大酒店、海霞宾馆外,还有海霞超市,据说都是王海霞的大手笔。
那天,父亲在海霞超市购买了一些桌椅及餐具,给伯父床上置换一床新被褥。面对奶奶的遭遇,父亲心胸难平,说:“妈,要不要到乡里找干部给评评理?”
“算了,不要与他们计较,反正,俺和你哥哥有屋住。”奶奶想了想又说:“这三间屋子,住家还是可以将就一下的,只怕到了春上炒茶时场地就不够用了……”
父亲劝说道:“妈,你就安心歇息吧,到底是身体重要还是茶叶重要?俺每月给你和哥哥寄生活费不就是了嘛。”
奶奶说:“小海,你又在说傻话了,你上海的房子还欠银行里的贷款呢!你妈虽说一把年纪了,但还不至于老到不能动的地步,你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妈有办法!”
父亲说:“难道你还有什么好法子?”
奶奶说:“陈家龙死了,养猪场那三间土墙屋一直空着,俺想请人重新翻盖、粉刷一下,俺估计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到时候炒茶还怕没场地?”
父亲暗暗吃了一惊,觉得奶奶的话听上去似乎蛮有道理,但仔细一分析,又不像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因为,谁都知道距石门村0.5公里外的养猪厂,即便将摇摇欲坠的三间土墙屋里外便粉刷一新,但周遭的环境与茶叶加工厂两者之间的差距实在是不敢想像。
父亲劝慰道:“妈,你这又是何苦呢?”
奶奶说:“办茶叶厂,一直是你妈的一个心愿,也是庄稼人自谋出路的一个好途径,俺趁着现在身体还硬朗,一定要发狠。不管怎么说,你妈和你哥呆在村里,不能吃闲饭,不能给你增添负担!”
父亲拗不过奶奶,便不再争辩。冬至日,父亲领着伯父来到黄龙岗将曾祖母、曾祖父,以及爷爷的坟墓除草、添土,修葺一新,随后又在村里呆了几日,便悄然回上海了。
奶奶不再回上海了,伯父心里乐开了花,他早晚担水、砍柴也有了精神。奶奶不在家的日子,伯父煮一锅饭吃一天,炒一碗菜吃好几顿,家里邋里邋遢就更不用说了。奶奶一回来,伯父每天又可以吃上美味可口的饭菜了。可是,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奶奶为此愁肠百结。一天晚上,奶奶和伯父谈心说:大海啊,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吃东西要讲卫生,家里要搞干净,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明白吗?要不然的话,万一哪天你妈不在人世了,你怎么办?
伯父比划着手势,意思是奶奶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他希望奶奶长命百岁,即便奶奶生病在床,他也会煮饭给奶奶吃。
奶奶鼻子一阵发酸,感觉大海能有这样的一番孝心,也是不幸中之万幸!
黄菊花疾病缠身没能撑过年就走了。儿子陈来富既是矿山的大股东,又是木材加工厂的老板,亲朋好友自然不少。俗话说,不看新娘上轿,只看老来风光。陈来富给他娘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黄菊花在石门村也算是个有福之人了。
村里的老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奶奶暗自伤感又孤单。黄菊花走后,昔日的好姐妹当中,奶奶只剩下潘素珍可以聊天谈心了。
以前,潘素珍也是一直将奶奶当好姊妹看待的,特别是自从媳妇马凤兰娶进门之后,婆媳关系紧张,潘素珍心里憋屈,有苦无处诉,只好找奶奶聊天,揭媳妇的短,谈媳妇的空。奶奶算是一个开明人,不挑事,不多嘴,潘素珍讲什么,到了奶奶耳朵里都像风一样刮过,之后了无痕迹。可是,自从爷爷因矿难去世了,陈小苟赔了六万块,还有三万块钱没有兑现,奶奶打算将养猪厂翻修,便找陈小苟讨债,陈小苟起先还算客气,请奶奶宽限一些时日,他保证一分钱不少,后来因矿山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起伤亡事故,陈小苟债台高筑,就不肯认账了。潘素珍见奶奶向他儿子要钱,在她看来这是逼债,非常生气,从此,见了奶奶不仅不说话,还拉着个脸,变成奶奶欠他们家似的。昔日的好姐妹渐渐变成了陌路人!
奶奶迟迟拿不到应得的爷爷那份伤亡赔偿款,翻盖养猪场的愿望落空。第二年春上,奶奶不愿在村人面前跌股子,拿着天门洞山场与石门村签订的承包合同作抵押,向南溪信用社贷款三万元,在自家的屋基旁边,盖了两间约五十平米的角屋,里外粉刷的白白亮亮,既可居家,也可做茶坊。
角屋竣工之后,奶奶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爷爷走后,奶奶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孤独,平常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奶奶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后悔答应爷爷到矿山上做小工。奶奶对伯父说:大海啊,你爸爸不在了,田没人耕了,请人又不划算,俺们就多种点茶叶吧!
伯父朝奶奶竖起大拇指。
奶奶接着说,田还是要种的,俺看就种鱼鳞畈那两亩八分田,搞一季中稻,要不然的话,俺娘们俩口粮都没的吃,那也不是办法。
伯父点点头,又皱了皱眉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奶奶领着伯父在村里过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日子,时间久了,奶奶似乎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了。谁也不曾想起,石门村有一个叫徐蓓蕾的老太婆,曾经是上海下放知青。奶奶在村里找不到人说话,一有空闲就喜欢到南溪湾海霞超市闲逛,或者购买点肥皂、洗涤剂等日用品,然后一旦逮住王海霞就聊个没完。开始,王海霞出于礼貌,毕竟自己的身体里流趟着奶奶老同学的血,奶奶讲什么,她耐心听,奶奶不开心,叹息,她也不忘开导奶奶几句,但奶奶总是自责、懊悔,反复唠叨不该让爷爷上矿上做小工这件事。时间长了,王海霞见了奶奶走进超市,打声招呼后,要么就一直忙自己的,要么就找个借口回避。
奶奶自觉无趣,假装买点东西后,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往回石门村的方向走来。
十一
日子似溪水,行韵涓涓,一去不复返。
转眼,爷爷去世已十年矣。
公元2013年,奶奶徐蓓蕾六十三岁,下放至石门村45周年。
秋天,一个云雾笼罩的下午,雷天亮领着两个大腹便便拎着皮包的中年男人,在陈来富的陪同下,走进石门村。他们路过月亮塘,雷天亮眼尖,一眼就看见正蹲在门前的月亮塘边洗菜的奶奶。
雷天亮朝奶奶笑了笑,招呼道:“海波妈,你在忙什么呢?”
奶奶连忙起身,将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笑嘻嘻地说:“是你呀,要不进屋喝杯茶先?”
雷天亮说:“不了,俺陪客人有事,俺先走了。”
奶奶愣在水塘边,在昏花的秋阳映照下像一根残荷,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雷天亮说的客人,是外地古董商,此次来石门村是为了考察评估陈氏祖屋的商业价值。陈来富带他们在陈氏祖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事后便在南溪湾海霞大酒店包厢喝酒,两位客商就陈氏祖屋的卖价与陈来富讨价还价。两位客商愿意出八十万元,而陈来富坚持要一百二十万。雷天亮只赚中介费,不管双方什么价格出手,他的愿望只有一个,即希望双方成交。
雷天亮携手陈来富打起陈氏祖屋的主意,与开矿失利,欠下一屁股债有关。
十多年来,狮子峰石英矿的开发断断续续,早几年生意看起来红红火火,但红火的背后却藏不住恶性事故的接连发生。此外,南溪湾唯一通往山外陵阳镇的公路,原本平整宽敞漂漂亮亮,由于大卡车长期超载碾压,蜿蜒10公里的公路坑坑洼洼破损不堪,夏天每逢暴雨或冬季雨雪天气,伤痕累累的公路给拥有五千多人口的南溪湾山乡村民的出行造成极大的困扰,也使矿石运输工程全线瘫痪,导致矿山业主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石英矿前几年开始渐渐不景气,据说是东南亚那边销路不好,开矿的老板不赚钱,指望在矿山做小工赚外块的村民,经常遭遇辛苦钱被拖欠。与此同时,矿山开采造成水土流失,大量农田被毁,三溪下游多处成了干涸的河床,百姓怨声载道。
陈来富见矿山效益不好,就跟雷天亮谈判,要求退股,雷天亮说,退股可以,但股金你问矿山上的石头要。事情明罢着,开矿亏空了,股金早就泡汤了。石门村最倒霉的人是陈小苟,他虽说是个小老板,由于矿山经常出事故,辛辛苦苦赚点钱,都不够赔偿他人的性命及医疗费,最后竟然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为此,他老婆马凤兰也跑到上海打工去了,家中只剩下快七十岁的婆婆潘素珍和念初中的孙子陈冬儿。
奶奶徐蓓蕾得知陈氏祖屋要拆除卖掉的消息,竟然魂不守舍一夜无眠。陈氏祖屋,这座曾经叫做学生屋的宅子,奶奶自从上海下放到石门村的第一天起,就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奶奶与爷爷在这座老宅院共同生活了几十年,陈氏祖屋凝聚了奶奶人生大半辈子的情感记忆。如今,它要被陈氏家族后人拆了卖了,奶奶怎么也不忍心看见它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第二天,奶奶一大早匆匆赶到南溪湾木材加工厂,找到办公室见陈来富坐在沙发上喝茶。他身后的书架子上,摆放着两只高高的镶白色金边镀淡红腊梅花朵的圆筒瓷瓶。奶奶开门见山地说:“来富,当年你叫俺搬出陈氏祖屋,俺二话不说就搬出来了,但如今听说你们要将它拆了卖了,对不起,俺不答应!”
陈来富慢条斯理地说:“笑话,你不答应?你算老几!”
奶奶心平气和地说:“俺是石门村村民,俺凭自己的良心!”
陈来富嘿嘿一声冷笑,黑着脸没好气地说:“蓓蕾姨,别尽说好听的吧,如今这世道良心值几个钱?老实说,这事由不得你答应不答应,如果你手头紧,缺钱花,你有话可以好好说,俺来富也不是不讲人情的人。但是,假如你故意刁难,俺也不怕,你有本事就去乡政府告状去!”说完,将茶杯在玻璃茶几上重重地甩出声响,随后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
奶奶碰了壁,却并不气馁。奶奶从木材加工厂出来,径直走近南溪湾古桥头边一座三间平房。这房子曾经是公社卫生院,奶奶年轻的时候抱伯父看病经常来这里,如今大门边的牌子上写着:南溪湾石英矿责任有限公司。奶奶进门的时候,身为总经理的雷天亮正好坐办公桌边打电话,他向奶奶挥了挥手,示意奶奶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奶奶像一个守规矩的学生,坐在被指定的位置,一动不动。
雷天亮一直在电话,好像与对方沟通不畅,只见他大吼大叫,最后怦的一声将电话挂了。雷天亮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问道:海波妈,你今天怎么有空,这么早就上街,有事吗?
奶奶直截了当地说,你们昨天去石门村干嘛?
雷天亮心里有鬼,尴尬地说,还能干嘛,你不是已经晓得了吗?
奶奶说,雷天亮,很久以来,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个好男人,俺一直很崇拜很尊敬你,但是,俺从来不敢有什么奢侈的想法……然而今天,为了陈氏祖屋,俺不得不求你,求你帮帮俺,就这一次,放弃贩卖陈氏祖屋的念头好吗?
雷天亮的脸马上由晴转阴,冷冷地说,徐蓓蕾,假如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找俺,只须一句话,俺肯定竭尽全力,但唯一陈氏祖屋这件事不容商量,请别断了大伙儿的财路!
奶奶明知会遭遇这样的结果,但话从雷天亮嘴里说出来,奶奶依然感到手心冰凉。
奶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对不起,是俺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再见!
望着奶奶匆匆离去的背影,雷天亮自嘲地摇了摇头,然后,若无其事坐下来泡功夫茶……
奶奶来到乡政府,找到了分管南溪村的副乡长叶楠。
奶奶情绪激动地说:“叶副乡长,陈氏祖屋建筑那么美,又是石门村唯一幸存的老宅,作为徽州古民居,它的价值用不着俺多说,身为石门村村民,俺良心不安,俺为保护老屋尽一份力!”
叶副乡长才三十多岁,刚上任不久,是位有理想的基层干部,他听完奶奶的汇报,觉得眼下全省上下正在开展如何保护古村落的工作,奶奶反映的问题非常及时。叶副乡长随即陪同奶奶走进石门村,在陈氏祖屋外围转悠了一圈。临走时,他向奶奶保证,只要他这个副乡长的在南溪湾一天,陈氏祖屋谁不想动它一块砖头!
陈来富被叶副乡长约见谈话,警告他如果擅自变卖陈氏祖屋,将会受到法律严惩。陈来富怪罪奶奶坏了他的财路,气呼呼地找上门来破口大骂:你这个老太婆,怎么不滚回上海去?你赖在石门村不走,早晚不得好死!
伯父见有人上门欺负奶奶,怒火中烧,连忙从灶间操起一把斧子在陈来富面前晃动着,奶奶怕伯父神志不清,万一失手弄出人命来,那后果不堪设想。奶奶拦腰一把抱住伯父,一边哭求伯父放下斧头,一边劝陈来富快跑。村里人谁都知道伯父大海是孬子,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陈来富趁机悄然溜走。
伯父依然像钉子一样伫在原地,奶奶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夺下斧头。奶奶心有余悸,浑身直抖擞,数落伯父道:大海啊,以后妈的事,你千万别插手,再说了,大家都是邻居,他们也不会把俺怎么样。也许是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娘被人欺负吧,伯父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时候,潘素珍跌跌跄跄跨进门槛,没等奶奶开口,她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奶奶面前。
素珍姐,你这是怎么啦?奶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吓的不知所措。
潘素珍声泪俱下:蓓蕾啊,俺求求你,你就放俺们陈家一条生路吧!
素珍姐,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奶奶伸手拉了几下,拉不动。
潘素珍跪在地上哭诉道:虽说俺们陈家一直欠着你们鲍家三万块人命钱,但如今俺家只剩下一老一小,一点来路钱都没有,日子都过不下去。来富说了,只要卖了陈氏祖屋,俺和孙子冬儿今后的生活就有着落,来富说都是你从中捣鬼,坏了俺们陈家的好事。
这些年,石门村稍微有点本事的人,几乎都外出打拼去了,村里几乎也只剩下陈家潘奶奶和鲍家徐奶奶两户人家了,一个带着残疾智障的儿子,一个带着尚且不能自立生活的孙子。两家的状况基本相似,本应相互同情相互关照才是。可是,一直以来,潘素珍记恨奶奶逼债的事,后来儿子陈小苟又在矿山遇难,潘素珍对奶奶的痛恨更加难以释怀。如今,潘素珍听陈来富说卖掉陈氏祖屋,她至少可分得十多万,连孙子陈冬儿将来娶媳妇的钱也不用愁了,而这么好的财路,却让奶奶徐蓓蕾给断送了。
潘素珍一直跪着,奶奶又羞愧又自责,无奈之下,奶奶也扑通一声跪在潘素珍面前,流着泪道:素珍姐,对不起,都是俺不好,一时冲动,俺向你赔礼道歉!
潘素珍哭诉道:道歉有什么用?一句道歉就能换来俺和孙子的好日子?
这天晚上,奶奶又失眠了。这些年,奶奶呆在村里白天再怎么辛苦,晚上睡觉还是踏实的。现在,奶奶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伯父晃动着斧子,甚至还出现来富血肉模糊的模样……更让奶奶内心纠结不安的是,无论睁着眼或是闭着眼,潘素珍声泪俱下跪求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就像钉子一样扎在心坎上,奶奶内疚不已,扪心自问又百思不得其解,难得真的是自己错了?
中秋节快到了,父亲从上海寄来了一盒月饼,还有几袋鸭舌、虾姑。中秋节当天上午,奶奶拎着礼品走进了老支书的家。进了门,奶奶连喊几声无人应,堂前、房间也不见人影,奶奶穿过屏风,走进厨房,看见锅台上还冒着热气,走近一看,潘素珍蜷缩在灶坑里抹眼泪。
“素珍姐,你这是怎么啦?这是俺小海从上海寄来的月饼,还有两包鸭舌、虾姑,俺送给你尝尝。”奶奶赔着笑脸,小心地说道。
潘素珍不答理,自管嘤嘤地抽泣,奶奶站的久了,自觉无趣,只好转身走到堂前,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八仙桌上。奶奶刚要跨出大门,背后传来潘氏的哭声:谁稀罕你的月饼?俺孙子也跑掉了,家里只剩下俺一个孤鬼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奶奶感觉脊梁骨一阵阵发麻!
出了老支书家大门,奶奶不知不觉走到陈氏祖屋跟前,大门紧闭,奶奶用手推了推,它一动不动。天气晴好,天空一片蔚蓝,几朵白云在老宅上空悠悠飘忽,山村一片寂静,不见人影,老宅显得庄严、安谧。奶奶一路恍恍惚惚自言自语:都是俺惹得祸,真不该让黑子到矿山做事,都是俺惹得祸,真不该让黑子到矿山做事……
奶奶回到家,将早上关在笼子里的一只老母鸡让伯父给杀了,然后又给了伯父两百块钱,让他到南溪湾买两三斤猪肉回家,其它酒、豆腐干之类食品,奶奶让伯父自己看着办。伯父拿着钱屁颠屁颠地走了。
奶奶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将伯夫床上的被子洗涤的清清爽爽。忙完了这些,伯父正好拎着猪肉回家了,奶奶就开始做饭,中秋节,母子俩过,奶奶却弄了一大桌子菜,并且打破规矩,亲自给伯父斟了一杯酒,另外又将三只空酒杯斟满酒,恭恭敬敬摆在桌子上方。奶奶说,大海啊,这三杯酒,一杯你爷爷的,一杯是你奶奶的,一杯是你父亲的,你代妈妈向你爷爷、奶奶和你爸爸敬一杯吧!
伯父顺从奶奶的意思,站起身对着三只酒杯鞠躬敬酒。
这会儿,奶奶用筷子夹起一只大鸡腿放在伯父碗里说,大海啊,你妈年纪大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今后酒可以喝一点,但要少喝,喝多了伤身体。你如果身体不好了,你弟弟小海在上海又要操心,现在他看上去挺快活,其实,这年头荷包里要是没钱,在哪儿日子都不好过……妈说这些,你明白吗?
伯父红光满面,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止不住地点点头。
中秋的夜晚,月光如梦。奶奶辗转反侧,内心特别的孤单无助。上海也好,石门村也罢,奶奶忽地觉得此生了无可恋。这时,奶奶隐隐约约听见爷爷的山歌声,有时很近,仿佛就在窗前低吟,有时很远,好像在天门洞山坡上回荡。奶奶整了整衣裳,悄然出门,又怕惊醒隔壁房间的伯父,奶奶轻轻将大门虚掩,月色中的村庄如同人间仙境,仿佛是一个虚无的世界。奶奶像是着了魔,也好像今生只有今晚最清醒!奶奶踏着月光步履轻盈地径直扑进月亮塘……月光藏着冷笑,月亮塘似乎早有预谋,它张开阴险的大嘴不动声色地将奶奶的身躯和灵魂一并吞噬……
十二
2015年,清明节。天气晴好,春暖花开。
石门村寂静无声空空荡荡,陈来富一家人已搬家至南溪湾新盖的楼房,村里原先的老屋人去屋空。据说他儿子陈晓光考入省城重点大学。当年红旗生产队老支书陈德年的孙子、十九岁的陈冬儿,外出打工时不幸遭遇一场车祸,致使身体轻度伤残,无所事事的他就经常去南溪湾街上打麻将,混日子。他奶奶潘素珍被列入贫困五保户对象,靠乡政府一点救济金安度晚年。据说,老支书临终前,有人建议捎信给她女儿莲子,不知是信没有捎到,还是莲子骨子里有恨,不能原谅父母,总之,她自从当年离开石门村之后就再也没在南溪湾出现过。
陈氏祖屋大门长年紧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门边的墙上镶嵌着一块新油漆的墨绿色牌子,上面刻着如下几行隶书文字:
陈氏祖屋,建于清朝道光年间,主人陈家坤为扬州徽商陈鸿庆后裔。解放后,长期为红旗生产队社员文化活动中心,1968年曾有下放知青居住,也称学生屋。2013年被列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这天上午,我和父亲从上海回到石门村祭祖扫墓。黄龙岗一垅土丘上,躺着鲍氏家族四座坟墓。墓地里生长着一些青草和野花,几只野蜂或蝴蝶飞来飞去;两棵苍翠的松柏,一左一右守护在墓地两旁,周边是一片金黄的油菜地和半山坡青翠的竹林。
扫完墓之后,父亲执意要去天门洞鲍家的茶园看看。
伯父在前面带路,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登上了天门洞水库大坝。站在大坝上,南溪湾风光尽收眼底:蜿蜒起伏的山峦,那么青翠;错落有致的田野,那么葱绿;小溪弯弯,白云悠悠,像一幅天然山水油画令人陶醉,美不胜收。
“青蓝,你今年虚岁十九,想当年你奶奶就是你这个年龄下放到石门村的。你看南边这半山坡的茶园长势多好,这可是你奶奶和你爷爷一锄一锄开垦的,只可惜接下来这些茶园就要荒芜了哦!唉,真是命运捉弄人啊,上海曾经是奶奶的故乡,而如今石门村却成为你爸爸的故乡了……你不是喜欢写作嘛,其实你奶奶的故事比小说还动人啊!”父亲说到这儿,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一阵山风,忽地从我们头顶上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