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父亲鲍海波辍学了。这是1987年夏天的事情,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中考失利,仅初中毕业,将来怎么办?奶奶先是感到失望,接着感觉她这个“知青妈妈”太不称职,这些年只顾田间地头的瞎忙活,却忽略了孩子的学习成长,使儿子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奶奶自责一番后,思来想去觉得是时候回上海了。
秋后,刚收割完中稻,奶奶准备带父亲到上海找工作,在县城车站碰到雷天亮,奶奶问他去哪里?芜湖还是贵池?雷天亮笑道,上海!奶奶惊讶地说,这么巧,你去上海做什么?雷天亮说他现在电工不做了,家中几亩田也承包给别人种,他想在南溪湾开一家米粉加工厂,这次去上海是想探探路子,看看哪里有制作粉干的机器出售。
奶奶对眼前这个成熟能干的男人敬佩地说:还是你头脑活络,有本事,会赚钱。
雷天亮嘿嘿一笑,说:哪里哪里,俺只是喜欢做发财梦而已……
硬座客车由西往东行驶了一天一夜,到了上海已是次日下午两点。
在车站,雷天亮说,徐蓓蕾,你大概什么时候回去,能不能给个地址,俺有空去看你?
奶奶看了看身边的小海一眼,犹豫片刻,表示歉意地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吧,俺家小海的事恐怕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
雷天亮又关切地说,那你身上盘缠够不够,不够俺这里有……
男人的细心令奶奶心生感激,但奶奶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依然婉言谢绝了。
雷天亮有些失望,悻悻地说,那好吧,俺们南溪湾见!
南溪湾见!奶奶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只有懂她的人才能读懂的忧郁……
奶奶和雷天亮在车站分了手,带着父亲来到父亲户口所在地——徐汇区滨江街道东奔西走,按着知青子女回迁的相关政策,拥有上海户口的父亲被安排就业应该不是问题,可是却没有一家单位愿意接受一个未满十八周岁的孩子当工人。奶奶无奈之下,只好又找到张长江,老同学相见,往事涌上心头,感慨万端。张长江请奶奶下馆子,闲聊中,张长江坦诚他的工作也是自己找的,政府管不了那么多,眼下在一家私营企业摩托车配件厂当厂长。
张长江安慰说:蓓蕾你放心,阿拉就是没饭吃,也不会让你家小海饿肚子。
奶奶万分感激。
父亲要在上海开始他的新生活了,奶奶却又担忧起来,第一个难题是住房。曾外祖父生前住在天窗巷的房子本来是单位的,而此时的天窗巷早已是一片废墟,旧城改造才刚刚拉开序幕。奶奶只好想到租房,可是大街小巷跑遍了,奶奶也彻底失望了。一套五十平米的房子,一个月的租金是奶奶乡下一亩田一季水稻的收入。奶奶一筹莫展,张长江说,摩托车配件厂保安亭边上有个三十来平米的车库,正好出租,要不暂时将就一下。奶奶高兴极了,说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老同学就是阿拉小海的贵人。张长江帮奶奶向房主讨价还价,还垫付了部分租金,奶奶将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添置了床单、电风扇、电饭煲等几样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星期,终于安顿好父亲,奶奶才松下一口气。那几天,奶奶所到之处,尽管记忆中的上海滩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你侬俺侬的浓浓乡音,使奶奶依然找到了重回故里的亲切感。奶奶心想要是小海在上海有出息,将来一家人都迁回上海居住,那该有多好啊!
奶奶要回石门村了。这天早晨,张长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桑塔纳轿车,亲自驾车送奶奶去车站。一路上,两个曾经下放在一起的知青往事在心底翻腾,心中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慨。
“蓓蕾,阿拉佩服你,这些年,真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难道真的不觉得后悔吗?”张长江调侃道。
奶奶伸出弯曲的手指,梳理了一下前额零乱的头发微笑道:“说一点都不后悔那是假话,女人嘛,嫁鸡随鸡由不得自己,再苦再累还不是为了家……”
“不是嫁鸡随鸡,而是你坚强不屈,为了生活能够忍辱负重……”张长江说到这儿,突然话语里难以掩饰心中的愧疚:“蓓蕾啊,你回到南溪湾,请记得代我向他们问声好哦……”
奶奶暗自思忖,张同学说的“他们”是指黄菊花和陈来富母子,还是王美丽和王海霞母女呢?
“放心,阿拉一定将你的问候带到,也希望你有机会回南溪湾看看,阿拉这代人的经历归根结蒂是不幸的,值得欣慰的是阿拉都挺过来了……”奶奶安慰老同学,其实也是安慰她自己。
张长江揉了揉眼角,不再作声,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在车流中缓缓向前行驶。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奶奶,悄悄递给老同学一沓纸巾……
奶奶回到村里,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牵挂上海。南溪湾陆续有人外出打工,电视里也经常播放城市车站及劳务市场涌现民工潮的新闻画面,外面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牵扯着奶奶那敏感脆弱的神经。
父亲鲍海波无文凭无技术,在摩托车配件厂做普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力气不够稳,往往一天重活干下来,第二天就睡过头了。老板看父亲上班经常迟到很生气,有次当着张厂长的面大声训话。父亲性格内向不善言语,又不愿看到张叔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于是就主动辞职了。辞职后的父亲在上海浪荡了数日,便独自乘上南下广东的列车,跑到东莞找他的在那边打工的中学同学去了。奶奶听到这个消息后,终日心神不宁焦虑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父亲在东莞误打误撞期间,邂逅结识了老家陵阳镇打工妹许小林。有段日子,父亲因为身份证丢失,三个月没有找到工作,都是他的女朋友——我的母亲许小林接济他。五年后,父亲带着我的母亲许小林从东莞又重新杀回了上海滩。父亲拿出打工所有的积蓄,又向几位同学朋友借款,终于在江滨路世贸中心附近南汇鞋业广场租下了一间店面,做皮鞋批发兼零售生意,迈出了艰难的人生创业的第一步,我的母亲许小林却在一家服装厂做设计。两人之所以工作不在一起,用父亲的话说,创业初期,两个鸡蛋不能放在同一只筐里,万一鞋子批发生意做不好,亏本了,他老婆的工资还能支撑着温饱,不至于两人在上海滩流浪。
1996年国庆节那天,对于鲍家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奶奶一大早就接到她儿子小海从上海打来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奶奶,说他老婆在徐汇区第三人民医院生下个丫头……奶奶高兴极了,对着话筒大声说,丫头好,丫头也是鲍家的宝贝……
父亲在电话里头说,那丫头取什么名字好呢?
奶奶抬头朝窗外望了望,秋天的山乡天空一片蔚蓝,便不假思索地说,就叫青蓝吧,青出于蓝胜于蓝……
父亲鲍海波在上海稳打稳扎,奶奶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脸上开始有了重返青春的迹象。
曾祖父与曾祖母去世后,三间角屋一下子空空荡荡,由于年久失修破损严重,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这年冬天,奶奶与爷爷一合计,在老屋基地上原拆原建了三间平房。一间作为伯父的睡房,余下两间当作农家作坊,成为制茶、养蚕的场地。
爷爷和奶奶依然居住在陈氏祖屋里,但已不再从大门进出,而是从角屋朝南另开了一扇大门。原来分田单干后,陈氏祖屋已被陈德年和陈天赐两家瓜分,他们在大堂砌了“丁”字形隔墙,当作自家的备用仓库。就这样,一座老屋,一分为三,互不相干,外面看上去依然如故,里面却似破镜一枚,七零八落破败不堪。
初冬时节,天气晴好,奶奶和爷爷趁着农闲,两人扛着锄头来到天门洞茶园锄草,给茶叶棵施菜籽饼、草木灰等有机肥料。从石门村到天门洞来回有5公里的山路,为了不耽误干活,奶奶用保温筒盛饭菜,保温杯装开水,中餐就在山头上解决。奶奶说,等几年茶叶园上规模了,再想法子买一台制茶的机器设备,办一家茶厂,自产自销。爷爷说,真要有那么多茶叶卖给谁呀?奶奶笑道:有货不愁贫,你还怕没有销路?俺们家小海不是在上海嘛,上海人最喜欢喝江南绿茶,可以让他找销路。奶奶又说,俺们要学会做生意,最好弄个品牌,依俺看就叫“南溪云雾”,牌子一定会很响的。
爷爷人到中年,性格也逐渐改变了不少,至少开始意识到,上海知青的奶奶嫁给他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所以,村里实行承包责任制后,爷爷既不当家,也不管闲事,奶奶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干活。
奶奶那年送给曾祖父的半导体收音机,现在成了爷爷的“随身听”。每天上山之前,爷爷都不忘将它装在口袋里。两人在山坡上挖了一个上午的茶叶地,累了,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来歇息。凭借山势,远处南溪湾村舍、田野和小溪一览无余,近前天门洞水库碧波荡漾,两岸枫叶红遍,景色迷人。奶奶感慨万端道:记得当年俺刚刚插队落户到石门村的时候,觉得时间真慢,每天度日如年,什么激情燃烧的岁月,简直就是一把辛酸泪!谁知一眨眼就人到中年了,真的就像做了一场梦!
爷爷打趣说:你很怀念那段日子是吧,怎么样,要不要俺再唱一曲山歌给你听?
奶奶一声叹息,说:这辈子嫁给你,不就图你唱几句山歌,还能图什么?
爷爷咧着嘴,清了清嗓子又情不自禁地哼起一曲山歌小调来:
姐在房里洗面怀,奴家丈夫不聚财,好吃又打牌。
吃了早饭往外走,打到半夜才回来,小妹把门开。
上身衣裳郎脱掉,脱了袜子脱了鞋,睡觉上床来。
郎若能把赌来改,你做生意侬做鞋,两人都发财。
郎若不听奴家话,奴家房门朝外开,不准你回来!
奶奶笑道:黑子啊,你这么好的嗓子,假如有机会的话你也可以上春晚了哦!
爷爷嘿嘿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青葱岁月……
八
公元2003年深秋时节,在奶奶视线中消失很久的雷天亮,突然找上门来与爷爷、奶奶商量,表示收购天门洞山场茶叶园的意向。
原来,狮子峰贮藏着大量的石英矿资源,雷天亮如今早已是南溪湾出名的能人,不再是那个因自办米粉加工厂而债台高筑的小老板了,他与浙江商人计划合伙开采,他们经过现场考察,认为奶奶家的茶园是较为理想的矿口之一。
雷天亮对爷爷、奶奶说,只要你们愿意出让天门洞茶园山场,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你们出个价,俺如果觉得合适就一次性买断;二是你们投资入股,可将茶园的损失折算成股金。奶奶说,这事得容俺仔细想一想,过一段时间才能答复你吧。
雷天亮洋洋自得,说,其实狮子峰那么大,矿口多的是,俺只是想优先照顾你们,这绝对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哦。
奶奶一脸淡定,说,晓得,发财不发财还得听天由命。
雷天亮酸溜溜地说,徐蓓蕾啊,俺们真是无缘分,就连给你发财的机会你竟然也不稀罕,俺真是服了你了……
雷天亮走后,爷爷埋怨道:你们女人就是婆婆妈妈,这么好的机会如果跑掉了多可惜?
奶奶说,没什么可惜,你想啊,如果将茶园卖掉,那只是一次性买卖,而茶园留着,就好比俺们家长着摇钱树,可以细水长流。
爷爷眨了眨眼皮,觉得奶奶的话有些道理,便不再争辩。
雷天亮在矿石开采之前,首先要落实并解决矿石中转站堆场及停车场的问题,经过实地考察,他认为黄龙岗后山香夫人的石屋灵柩之地是最为理想的场地。香夫人是谁?这要从陈氏祖屋讲起:陈氏祖屋的主人名叫陈家坤,早年随父亲在徽州经商,发了财,解放后被打成地主,又因一起官司而坐了监狱。陈家坤膝下无子嗣,老婆香夫人身患痨病多年,土改那会儿抑郁而终。陈天赐的父亲陈家昌私下跟村里陈氏族人商量,是否将香夫人及时入土为安?四叔陈家龙提议在黄龙岗龙井池塘旁盖一间灵屋,目的只是希望有一天堂兄陈家坤从监狱出来,再给香夫人一个隆重的葬礼,谁知陈家坤最终死在了监狱……
石门村有一个传言,说香夫人娘家小舅子在京城身居要职,天长日久,传言变成了传说,香夫人的石屋灵柩不知不觉成了陈氏家族心目中的庙堂,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雷天亮需要动用这块地皮,与其首要商量的人自然是陈天赐的儿子陈来富和老支书的儿子陈小苟了。商量的结果是,雷天亮同意他们俩各自投入一定比例的资金入股,合伙一起干。
霜降过后,陈德年生了一场大病,据说胃里长了个疙瘩,在县医院做了手术,几乎花光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背了一身债。如此,儿子陈小苟和媳妇马凤兰心里很不爽,对老头子没有好脸色,老支书晚年活得很压抑。
不知从何时起,老保管陈天赐也生病了。天气转凉了,只见他面黄肌瘦,走路像稻草人,风儿都可以将他刮倒。儿子来富与媳妇吴眉凤在南溪湾创办了一家木材加工厂,生意兴隆,无暇顾及家中二老。眼见陈天赐已经不成人形了,陈来富只好带老头子到县医院做检查,医生告知肝癌晚期。妻子黄菊花患慢性肾炎也已多年,听说丈夫患了不治之症,病情俞发严重,她的脸面、手背、双腿皮肤就像馒头一样松软。黄菊花害怕自己来日不多,闲着无事就上门找奶奶聊天,拉着奶奶的手问奶奶什么时候回上海,说奶奶以前送给她的尼龙袜、毛巾真好,还有上海海棠糕、鱿鱼干多挺好吃的。奶奶说,没关系,你喜欢吃的话,她写信让小海给寄一些回来。
香夫人的石屋灵柩迁移的那天,沉寂的石门村天高云淡,桂香飘香。
雷天亮从邻村雇来十几个小工,负责拆屋、抬棺,另外又从南溪湾雇用了草台班子乐队,为香夫人唱一场迟到的挽歌。陈德年在家中听见锣鼓唢呐吹吹打打之声,便硬撑着身子,由潘素珍搀扶着走出村子,二老站在一块土坡上远远地观望。或许是触景生情,陈德年忽然老泪纵横,这辈子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大队支书,一心领导社员搞生产,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热火朝天,如今自己已进入暮年,胃里的疙瘩虽说摘除了,但医生嘱咐要注意保养,要不然很有可能复发……老支书更加不放心的是,儿子陈小苟为人憨厚本分,根本不是雷天亮他们的对手,他隐约感觉儿子将来要吃大亏。
陈来富和陈小苟两人身着白老布孝服,忙前忙后。香夫人灵柩石屋扒开,棺材抬起,送葬的队伍在前面走,两人跟随其后,跪跪走走,走走跪跪;雷天亮刁着香烟,挑着两只箩筐,不间断地点燃一沓沓纸钱和一串串爆竹,一路上,锣鼓喧天爆竹声声硝烟弥漫。
陈天赐没有出门看热闹,而是呆在堂前八仙桌子上练毛笔字。他一边写写涂涂一边声声叹息,觉得自己一辈子能写一手好字,除了过年为邻居们写写门对子外,却一无是处,实在浪得秀才之虚名,对不住老祖宗。当屋外传来阵阵锣鼓与鞭炮声时,他问黄菊花道,外面那么热闹,你怎么不去看看?
黄菊花叹了口气道:你就等着别人来看俺们的热闹吧,说不定,到了那一天,连个鬼影都没有哦……
陈天赐不再做声了,眼光更加黯淡下来。
一日清晨,黄菊花一觉醒来发现老头子躺在床上没了呼吸,她哭泣着告诉儿子,来富正在院子里刷牙,他漱了漱口,牙刷将杯子敲得哗哗作响。未了,他走进房间,拍了拍老头子的胳膊,发现身体早已僵硬了。来富顾不上安慰老娘,自顾不慌不忙地朝凤山养猪场走去。
通往凤山的田间小路一片荒芜。来富这才想起自己至少有七八年没来这里了,也好久好久没看见四爷了。现在老头子走了,他来这里自然是请四爷为老头子料理后事。养猪场倒闭了,猪圈早已破败不堪,三间土墙屋死寂沉沉,一只老黄狗瘦得皮包骨,目光懒散,见了来富连尾巴也懒得摇动,大门虚掩,来富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来富迟疑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推门探了进去,屋子里黑咕隆咚。借着蒙着塑料纸的窗户透进来的一点亮光,来富发现一张脏乱不堪的椅子床上躺着一具干尸……
来富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转身逃离了养猪厂。
时令进入冬季,雷天亮在狮子峰陈天赐家自留山场成功点燃了第一炮。紧接着,石门村的人天天听到狮子峰山体传出巨大的沉闷的轰鸣声,不久大型卡车开进来,装满矿石然后再运往山外。如此以来,农闲的人在家坐不住了,那一卡车一卡车哪里是什么矿石,分明就是一车车黄金嘛!于是,大伙儿都纷纷争着到矿山做小工,会打算盘的人觉得在家门口挣外快,务农看家两不误,远比离开家乡到外面打工强得多。
来年春天,雷天亮的矿石销路供不应求,导致不少人眼红,有门路有实力的大佬也纷纷加入开矿的大军,想从中分一杯羹。老支书的儿子陈小苟嫌自己股份少,趁机与雷天亮中止合作,靠着温州一位大老板承包了东山一个矿口,自己做起了小老板。陈小苟人手不够,上门请爷爷帮忙,遭到奶奶拒绝。奶奶担心开矿这活不靠谱、危险。陈小苟向奶奶保证,不必让爷爷进矿洞里面作业,只须让他在山脚下的矿场搬运、装车。陈小苟说,别人八十块钱一天,俺给黑子叔一百钱一天,而且灵活机动,想做就做,家里忙,走不开,随时招呼一声。
爷爷动心了,说小海想在上海买房子,他要支持,哪怕拿个三五千,也是做父亲的一点心意。说到小海要在上海买房子的事情,奶奶又纠结了,上海的房价都贵啊!可是,儿子如果不想方设法买房,那么一家人在上海依然像无根的萝卜,漂泊不定,也不是长久之计。
奶奶思前想后,只好对爷爷说,要不你先做几天试试吧,觉得危险或者体力吃不消就不要勉强,俺们都一把年纪了,健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九
爷爷出事的那天,奶奶与伯父正在鱼鳞畈自家油菜田里施尿素。一场冬雨过后,正是施肥的好时机。伯父虽说是个哑巴,但简单的农活还是比较内行的,人也勤快,早晚挑水、洗菜、烧锅灶等杂活都不用奶奶吩咐。用奶奶的话说,伯父是家中的好帮手。
这会儿,奶奶穿着胶靴,一手拎着一粪箕尿素,一手握着一把小铲子,正在埋头施肥,忽地听见一阵摩托车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然后在十米开外的田间小路上停下,奶奶抬头望了望,见是雷天亮,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奶奶慌忙放下工具,急切走向田埂,只见雷天亮绷着脸,示意奶奶赶快坐上摩托车,奶奶便笨手笨脚地骑上摩托车后座,摩托车颠簸着朝东山矿口方向狂奔。
一路上,奶奶心里像悬着一块石头,压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就在两个月前,雷天亮的矿山炸死了一个人,那人是庙前村的,才四十多岁,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下,一个大活人一眨眼说没就没了,整个家庭一下子陷于绝境。奶奶被这起悲剧事件震惊了,死活不肯让爷爷再去矿山做工。爷爷说不要紧,说陈小苟没有食言,他不用进巷道,只是在矿场搬运装车而已,更何况别人都是必须干满三个月才能领第一个月的工资,爷爷的工资却每月按时发放。爷爷说,人家小苟讲义气,俺不能不识好歹,小海上海买房子,俺不能不出力,再说眼下是冬季,农活也不忙,矿山有小工做,赚一个是一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奶奶只好不再阻拦。
东山矿口在狮子峰天门洞水库下游一公里处,摩托车大约十几分钟的车程,爷爷每天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半路上,奶奶忍不住问道:天亮,你是怎么找到俺的?不会是俺家黑子出了什么事吧?
雷天亮说,刚才俺正好骑车路过东山陈小苟的矿口,见那里围着许多人,便上前看了个究竟,才知是你家黑子受了伤,于是上石门村你家找你,见门锁着,俺东家问问西家问问,才在鱼鳞畈找到你。
天啊,俺天天担心会出事,果不其然真出了事,这下可好……求老天爷保佑俺黑子不会有危险……奶奶忧心如焚,喃喃自语道。
爷爷躺在一块塑料薄膜上,脸上盖着一件衬衫,头部枕着一件旧棉袄,由于失血过多,黑色的旧棉袄看上去已经成了暗红色。大约两个小时之前,爷爷还在清理矿石堆场,陈小苟带着两个伙计进矿口点炮,不知是炸药、导火索的问题,抑或是技术问题,总之陈小苟今天接连放了两个哑炮。就在一个小伙子以为没事、小心翼翼走进矿洞去探个究竟的时候,其中一门炮突然炸开了,小伙子顿时血肉模糊。炮声过后,爷爷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救人,便急急忙忙溜进矿口,冒着呛人的硝烟一步步探寻遇难者,不料一块悬着的碎石突然坠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爷爷的脑门上……
这一年,爷爷才五十六岁,本想让家人活得更好一点,然,老天爷不长眼,死神过早地降临到爷爷的头上,任凭奶奶扑上去呼天喊地地叫唤,爷爷再也听不见了……
奶奶不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呢?爷爷早上出门的时候分明还有说有笑的啊?人啊,生命原来是如此的脆弱!那一刻,奶奶感觉天昏地暗痛不欲生!
人死不能复活。由于爷爷属于非正常死亡,按照南溪湾习俗,爷爷的遗体被抬放在石门村外月亮塘边,陈小苟派人搭了个简易的塑料棚。伯父智力越来越迟钝,才三十六岁的人,额头上却早已生长出“王”字型皱纹,更致命的是右眼青光眼早已完全先明,但爷爷突然去世了,伯父他仿佛从睡梦醒来一样清醒,鼻涕眼泪一大把地在爷爷棺材前长跪不起,邻居前来烧香,伯父磕头不止。
一向乐观豁达的奶奶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击倒了,躺在床上整天以泪洗面……
父亲匆匆从上海赶回来奔丧。经过多方调解,陈小苟同意赔偿人民币六万元,但他只拿出了三万元现金,余下三万元打了一张欠条。
爷爷的灵柩安葬在黄龙岗曾祖父曾祖母坟墓旁。
深冬,天空一片灰暗,石门村冷冷清清。村里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主要劳力个个忙着上矿山做小工,赚钱过年,父亲只好恳请陈来富主持爷爷的葬礼。陈来富例出邀请抬棺、下葬的人员及费用清单,然后对父亲说:海波,村里红白喜事,向来是互助的,大多数人原本是不需要开工钱的,但如今你人在上海,一年到头都难得回来一次,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在村里人比城里人还现实,所以,肯来帮忙的都是给你面子,工钱多少都是次要的。
父亲赔着笑脸应声道:那是那是,谢谢各位乡亲看得起俺小海。
了理完爷爷的丧事,父亲在南溪湾海霞大酒店摆了五桌回情酒,答谢众乡亲。事后,另外特意给了陈来富一个大红包。
过了头七,在父亲的一再劝说下,奶奶才勉强答应与父亲一道回上海去休养一段时间。临行前,奶奶又放心不下伯父大海,千叮咛万嘱咐,伯父一个劲地点头,并比划着手势,意思是他会洗衣做饭,叫奶奶不用担心。
奶奶泪流满面……
早在这年十月,父母通过按揭在上海滨江街道六虹桥小区,购买了一套七十多平米的二手房,虽说父母考虑到生意上需要资金周转,房子暂时没钱装修,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家。其时,我正好在街道附近的腾飞二小念一年级,奶奶的到来,家中仿佛雇请了一个保姆,父母省却不少麻烦。家居六楼。每天早上,奶奶送我上学;白天,奶奶一个人呆在家里闲不住,不是搞卫生,就是到附近的菜市场转悠;傍晚,奶奶老早就夹在校门口众多家长或大爷、大妈的队伍中,等候我走出学校大门,然后帮我拎着书包一起徒步回家。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放了学,却不见奶奶在学校门口的身影,老师帮忙向父亲打了电话。父亲匆匆赶到学校,将我接回家,却依然不见奶奶的踪影。奶奶没有配备手机,无法联系,外面开始下雨了,父亲无奈之下只好报了警。当天深夜,警察根据父亲提供的奶奶身份信息及相关穿着的描述,在人民路天桥上找到了雨中漫无边际跄踉行走的奶奶。原来,奶奶这天下午忽然想去童年成长的天窗巷旧址看看,顺便到附近寻找记忆中的摩托车配件厂,找老同学张长江聊聊天。然而,时间真是无情物,一转眼,奶奶与老同学又有七八年没有联系了。城市飞速发展超越了奶奶的想像,奶奶连天窗巷地名都找不着北了,更别说什么摩托车配件厂,也许人家厂房早已搬迁,或者鸟枪换炮开汽车配件厂了呢!就在奶奶打算打道回府时,才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不知乘坐几路车回去。更为糟糕的是,奶奶甚至连回哪儿一时竟然也想不起来了。奶奶从小在上海出生长大,如今竟然在上海自己把自己弄丢了。
奶奶淋雨受寒,加之身心俱疲,终于大病一场。
发生了这样的事,父亲很是自责,每天上班之前,再三提醒奶奶不要走远,只能在家、菜场、腾飞二小,三点一线的生活圈转悠。奶奶郁郁寡欢,说:小海,你有空能不能帮妈找到你的张叔叔?向他要一个电话号码,妈想和他聊聊天。父亲说,好的。过了一段时间,奶奶又问:小海,上次让你找张叔叔,有他消息了吗?父亲摇了摇头,一是自己生意忙,二是在大上海找人,如果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那简直是大海捞针。
奶奶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奶奶在上海的日子,我晚上睡觉就有人做伴了。我常常写完作业要奶奶讲故事,奶奶总是摇摇头,说自己不会讲故事。我瞪着眼问为什么爸爸都会讲故事呢?奶奶说,你爸爸的那些故事都是从你爷爷那里听来的,你爸爸记性好,奶奶年纪大了,健忘了。提到爷爷,奶奶的目光就暗淡了……
一天晚上,临睡之前,我见奶奶有意避开我的视线在悄悄吞服药片,就问奶奶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奶奶说没事,感冒了,过几天就会好的。不久,母亲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奶奶背着家人一直在吃安眠药。
一天晚餐过后,父亲说:妈,安眠药吃多了,也是不好的,有副作用啊。
奶奶说:晓得,可是,好像安眠药也不管劲,吃了还是睡不着……
父亲说:哪天有空俺带你去看医生?
奶奶说:不用了,不就是睡不着觉嘛,又不是什么大病。
此后,奶奶好像得了健忘症,经常丢三落四,譬如傍晚到学校接我回家,到了家,奶奶才发现钥匙落在屋里,只好等父母他们下班。奶奶自责道:瞧俺这记性,是不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来月,一天晚上,奶奶突然对父亲说:小海,俺想明天回石门村去……
父亲吃了一惊:明天?这怎么可能!
奶奶一脸的平静说:是的,就明天,明天一定要回去!上海不好,累,什么都要花钱,小菜也那么贵,还不如俺自己种。还有大海,俺每天晚上都担心他吃什么,家里是不是弄的一塌糟,再不回去,整天呆在这城里,俺气都喘不过来,早晚会闷死……
父亲说:妈,哥哥就是人笨一点,肚子搞饱的本事还是有的,等过年的时候,俺回石门把他接到上海过年,不就行了嘛。
奶奶弱弱地说:那年后呢,大海要不要回石门村?他在上海能做什么?谁养他?
父亲怕奶奶伤心,犹豫了一会儿说:妈,事情总会解决的嘛!你放心,只要俺小海在上海有饭吃,就不会让哥哥饿肚子。
奶奶微微一笑,掏心窝子说道:小海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妈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这么辛苦,妈和你哥哥好手好脚,为什么非得要连累你呢?不瞒你说,你妈以前梦里都想回上海,可是事到如今,你妈觉得还是呆在村里好。也许,你妈这辈子真的被大上海抛弃了,像鸟儿断了翅膀,在上海已经失去飞的本事了……所以,你妈想明白了,明天必须要回到石门村去!
父亲摇了摇头,趁冬至即将来临要回老家给爷爷上坟之际,陪同奶奶回到了石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