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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建国:奶奶的村庄(4、5、6)
    • 作者:傅建国 更新时间:2020-10-26 09:23:37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081



    奶奶初为人母,奶水不足乳房干瘪,双胞胎儿子就只能依靠米粉糊喂养。奶奶做月子,爷爷从保管员陈天赐手上领到生产队分配的两斤红糖票,可是爷爷不当家荷包里没钱,只好拿着糖票在曾祖母眼前晃了晃。曾祖母二话不说,从碗橱抽屉里拿出10个鸡蛋放在桌子上。爷爷欢天喜地,拎着小竹篮出了门。那年月,曾祖母养了五六只老母鸡是家中唯一的摇钱树,一家人所用的肥皂、火柴、盐等日用品,全指望鸡屁眼那小金库了。

    孩子满月后,奶奶每天下地干活的时候,伯父大海就由曾祖母看管,奶奶学着黄菊花的模样,用一根麻花绳将我的父亲小海背在背上。奶奶忙里偷闲将两条心爱的裙子以及旧毛巾裁剪缝改成漂漂亮亮的童装,将双胞胎儿子打扮得体体面面。年轻的奶奶沉浸在做母亲的幸福时光里,将所有的烦恼和艰辛都抛到了脑后。

    夏日的一天,南溪湾剃头匠吴多才来石门村为社员们理发,奶奶借吴师傅手上的剪子,“咔嚓”一声将自己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给剪断了。奶奶身材偏瘦,高挑,换了发型后,整个人变成地道的乡下大嫂了。公社书记王国强来红旗生产队开会时,见了奶奶风趣地说:哈哈,半个月没见,小徐同志怎么由“李铁梅”变成“江姐”了?

    奶奶尴尬地笑了笑。

    季节不知不觉进入七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鱼鳞畈的早稻田一片金黄,曾祖父带领社员们一年一季的“双抢”战斗打响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奶奶感觉嘴巴特别馋,整天想吃这想吃那,晚上做梦竟然想吃上海滩的梨膏糖……那天,奶奶在田间割早稻,割着割着忽然发现田埂旁的草丛里长着一株青涩的山楂,奶奶一阵窃喜,忍不住牙根发痒,口水直流,便趁人不注意偷偷摘几颗放在兜里解馋。

    张长江整天东游西逛,很少呆在村里,不过偷鸡摸狗的活儿基本上不再干了。让人看不明白的是,他竟然跟陈家龙成了忘年交,陈家龙经常在养猪场那土墙屋里炒两个菜,有时在山沟里捕来一只野兔、或是在小溪里捞到泥鳅小虾,偶尔运气好也会抓到一只甲鱼,就邀张长江坐下来一起喝个痛快。有一次,陈天赐找四叔论理,责怪他为什么胳膊朝外拐?陈家龙没好气地说,你老婆和小张是什么关系俺管不着,但是俺实话告诉你,你品性与小张比差远了。

    陈天赐两只眼睁的牛卵大,觉得四叔好陌生。

    陈家龙说,你四叔是个四类分子,每年别人批斗俺,你小子也跟着批斗俺,但张长江不会批斗俺!你可晓得,去年腊月生产队在仓库开社员批斗大会的那天晚上,俺差点在半路上摔死?换着别人高兴都来不及,而姓张的却将俺背回了家……

    陈天赐碰了一鼻子灰,气呼呼地走出养猪场,又转过背来恶狠狠地骂道:“老家伙,不得好死!”

    七月流火,白天老天爷像一只大烤炉,村庄田野被熏得冒青烟。爷爷趁着中午歇息的空档,顶着烈日上山砍芒花杆,用来扎扫帚。奶奶又有喜了,爷爷却浑然不知。

    一天中午,奶奶端着小竹椅坐在天井石沿上一边扎扫帚,一边乘凉,旁边放在一块簸箕,大海和小海在上面睡觉、嬉戏。这时,黄菊花抱着儿子来富来串门。

    张长江与黄菊花的恋情,在村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奶奶虽说并不看好他们,但男女偷欢是个人的隐私,奶奶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每每见到张同学游手好闲的样子,奶奶又忍不住劝说他几句。奶奶说,长江,你心里的苦阿拉晓的,其实,阿拉和你一样,谁愿意跑到这深山沟里活受罪?还不是身不由己遭受命运的捉弄。可是话又说回来,乡下人祖祖辈辈不也是靠勤劳的双手过日子嘛,所以阿拉要认命……

    张长江情绪激动,讽刺道:徐蓓蕾,阿拉没有你那么高尚的情操,你为黑子奉献了青春,心甘情愿在石门村扎根那是你的事情,阿拉用不着你来教训!

    奶奶见自己的言语不被张同学理解,既知趣又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最近天气这么热,小张不搞‘双抢’也就罢了,怎么老是往南溪湾跑?”黄菊花试探道。女人自从儿子来富出生后,几次暗下决后与上海佬断了纠缠,但数日不见姓张的人影,她似乎又放心不下。

    奶奶说:张长江大概要调离石门村了,你不知道?

    黄菊花故作惊讶道:回上海?

    奶奶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要是真的能回上海就好喽,他是去南溪农机站当修理工,修拖拉机。

    黄菊花“哦”了一声。其实,张长江调动工作的事,她隐约是知道一些的,据说是广播站那个播音员王美丽介绍的。王美丽虽不认识她,但她认识王美丽,人家是公社王书记家的千金,南溪湾唯一的女高材生,每天早上七点三十分村口的喇叭都会准时传出王美丽播送各个生产大队生产情况、以及好人好事新闻报道的动听的声音。不过,她也知道王美丽身材与名字相差甚远,声音与相貌毫不相干。她实在不愿知道,他和她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过了半晌,黄菊花知趣地说:这样也好,人往高处走,但愿小张今后顺顺利利……

    奶奶说:菊花姐,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大家都希望看到小张打起精神,不要自暴自弃,对吧?

    黄菊花脸一下子红了:是的,俺就是这么想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老天爷久旱无雨,天门洞水库也成了小鱼塘。生产队原本要赶在立秋前结束的“双抢”,不得不往后拖延了近十天才算勉强完成。民间谚语云:秋风不露头,割草喂老牛。曾祖父为此忧心如焚。

    完忙了“双抢”,奶奶的妊娠反应也结束了,这也意味着胎儿发育正常,奶奶为此心事重重焦虑不安。

    一天傍晚,爷爷坐在堂前灯下抽黄烟。一根一尺三寸长的竹筒烟杆,竹根镂空的黄铜包裹的烟斗,桌上摆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装满黄烟丝的铁皮盒子。爷爷嘴里衔着烟杆,左手托着烟斗,右手夹着根纸捻子并熟练地搓着黄烟丝,将它们搂成黄豆般的颗粒状。一斗烟吸完了,爷爷将烟斗侧翻在桌上敲了敲,再往烟斗里塞进一粒烟丝,顺手甩了甩纸捻子,冒着青烟的纸捻子在风中亮着通红的火信子,又一次点燃了烟斗。爷爷抽得有滋有味,往往要用一顿饭的功夫才能解决烟瘾。

    这会儿,奶奶喂完猪食,给双胞胎洗完澡后,让两个小家伙在竹床上嬉戏。奶奶说,黑子啊,你别光顾着吃烟,大海和小海你也要照应一下,俺要炒菜了。

    爷爷板着脸,“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夜里,一家人坐在堂前竹床上乘凉,几只荧火虫在天井四周飞来飞去。奶奶抚摸着肚子对爷爷说道,黑子,俺恐怕又有了,你说怎么办?

    爷爷不以为然地说,生孩子是你们女人的事,俺哪晓得怎么办?

    奶奶说,最近公社不是在动员妇女们“一胎上环,二胎结扎”嘛,听说假如带头上环还有奖励呢。

    爷爷突然来了精神,提高嗓门儿说,那你可晓得奖励多少钱?

    奶奶叹了口气说,奖励的事只是说说而已,俺们就不要指望了,据说接下去超生要罚款,即便不罚款俺们也不能生啊!黑子你想啊,把孩子生下来倒是容易,但将孩子养育成人并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啊。你看俺们家大海,体质那么瘦弱,左眼又天生“洋眼睛”,难道俺们就不要想办法带他去治疗?哪里还有本事再生?

    爷爷不吭声,以沉默来妥协生活的压力。

    面对丈夫不再是那个活泼调皮的唱山歌的小伙子,而是一个老气横秋没有主见的男人,奶奶突然一股莫名的失望的情绪袭上心头,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两天后,一个闷热的早晨,老天乌云笼罩,眼看要下暴雨的节奏,奶奶起床收收捡捡,吩咐爷爷看管好伯父大海和父亲小海。爷爷问,你一大早要去哪里?奶奶说,还能去哪里,青阳县医院呗。

    爷爷埋怨道:“你真的要听从政府的什么狗屁号召?”

    奶奶闷闷不乐地说:“你就晓得空嘴说白话,孩子生下来你拿什么养活?你以为是养猪啊?!”

    爷爷一脸茫然。

    奶奶梳理好头发,趁双胞儿还在熟睡中,走出家门,走出石门村,一个人从南溪湾悄然乘班车去县医院做了人流并上环的手术……

    寒来暑往秋去冬来,转眼快过年了,奶奶想回上海,想让曾外祖父看看他的双胞胎外孙。可是,年终生产队分红的时候,尽管爷爷和奶奶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工分,却因曾祖父手上欠生产队四位数的超支款尚未还清,回上海的盘缠也无从着落,奶奶不得不打消回上海的念头。

    除夕夜,曾祖母烧了一桌子菜,爷爷和奶奶抱着大海和小海来到曾祖父家吃年夜饭。村里人家的规矩,开席之前首先要“请祖宗”。曾祖父在餐桌中央摆放四碟菜,每方摆放两只碗两只酒杯,四方共八只碗八只酒杯,碟子里有鱼有肉,碗里盛满饭,酒杯里斟满酒,然后放鞭炮烧香祭拜。请过祖宗后接着贴春联。曾祖父早在几天前就在南溪湾供销社买了红纸,请陈天赐书写春联。当大门上斑驳的旧门对子换上散发着油墨香的鲜红的春联时,过年的气氛才算正式开始了,一家人围坐下来正式吃团圆饭。奶奶坐在一旁,心里又想起上海,想起曾外祖父,不知不觉眼眶里噙满泪水。曾祖母说,哎呀呀,大过年的,哭什么哭啊,要是让邻居看见了,还以为你嫁到俺们鲍家受折磨呢!奶奶本来是心里难受,经曾祖母这么一责备,更是委屈和伤心,禁不住放下碗,跑到门外月亮塘边号啕大哭起来。

    曾祖父分别包了两个五角钱的红包,给两个孙子当作压岁钱。曾祖父埋怨曾祖母道,大过年的,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曾祖母不服气,顶嘴道,难道俺讲错了吗?不要以为自己是上海佬,就了不起,你总归是俺们鲍家的媳妇,婆婆都说不得?

    爷爷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将饭菜往嘴里扒。一顿年夜饭,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奶奶终于回上海探亲了!

    这是奶奶下放到石门村的第四个年头,农历腊月二十一日,奶奶携家人第一次踏上回上海的路途。爷爷背着只大麻布袋,里面装着一些茶叶、干笋和红薯干,以及家人的衣物;奶奶左手抱着伯父大海,右手抱着父亲小海,一家人在南溪湾坐班车到青阳,再转车至贵池,然后乘轮船抵达上海。一家四口在上海徐汇区那个被称作天窗巷的小巷——一幢二层楼的职工小院里,陪外曾祖父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奶奶这次回上海,除了探亲看望曾外祖父,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伯父大海治病。伯父大海两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吃了数天南溪湾卫生院项医生开的一些西药,仍不见好转,爷爷和奶奶只好抱着瘦得皮包骨的伯父到山外的陵阳镇求医,一位廖姓老中医开了几贴中药,回家后煎药熬汤,伯父服用后高烧退了,但原本口吃的毛病却更加严重,渐渐变得像个哑巴了,智力也明显比正常儿童低。奶奶只好抱着伯父跑到青阳、贵池等地四处求医问诊,到了这家医院医生看不出所以然,随便开点药糊弄一下,到了那家医院医生说,你孩子神经紊乱,不知之前你们给他吃了什么药,现在想恢复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奶奶后悔莫及揪心不已。

    春节过后,在曾外祖父的陪同下,奶奶抱着伯父来到上海一家儿童医院,一位戴眼镜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检查了伯父的病情后,对奶奶说,你家孩子患的是先天性智障衰退症,吃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种病人心理特别脆弱,千万不能受到惊吓,否则病情会更加严重,有可能导致白痴……

    医生的话犹如晴天劈雳,奶奶将伯父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止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岁月蹉跎,一个曾经如花似玉的上海姑娘,恍惚之间脱胎换骨至名副其实的农家妇女了;时光的刀锋早已在奶奶青春稚嫩的脸颊上刻下一道道皱纹,长年在田间地头劳动锻练,插秧、割稻、采茶、养蚕……除了用牛、耕田、捞田埂或上山伐木等笨重的力气活外,几乎所有的农活对奶奶来说都早已熟能生巧。


    这年秋天,奶奶突然接到一份来自上海的电报:父病危,请速回。


    屈指算来,奶奶下放石门村已经七个年头了,奶奶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第二次回上海竟然成了奔丧。秋天正是农事繁忙的季节,奶奶只好一个人回去了,前后呆了十多天。奶奶上小学的时候,外曾祖母就去世了,奶奶本来是有个哥哥的,名叫徐捍东。捍东从小身体瘦弱,就在奶奶下乡的那一年在一起群体打架斗殴事件中,他遭遇了意外的“车祸”,但曾外祖父坚持认为是人祸,是他杀,因为当时捍东只是路过人民广场,他并不是一起闹剧事件中的参与者,但最终因证据不足,无法起诉,再说,那年月,头上戴着右派帽子的曾外祖父有冤也是无处伸张的。


    张长江不知从哪儿得到了奶奶回上海奔丧的消息,也匆匆赶来参加了曾外祖父的追悼会。此时的张长江,早已从南溪湾悄悄“潜逃”回城,刚刚在上海安了新家,娶了一个二婚的女人。当年,张长江离开石门村到南溪湾当了专职拖拉机维修师傅后,不久便与广播员王美丽结婚了,奶奶以同学的身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因为岳父是公社书记,婚宴喜酒在南溪湾九华饭店摆了二十几桌。两人婚后生了个女儿,姓王名海霞。但夫妻俩性格不合,三天两头吵吵闹闹。有几回,奶奶在南溪湾大街上遇见王美丽,被她拉着手诉说心中的委屈,说姓张的脾气不好,人又懒散,一不顺心就砸东西、打人……王美丽说到伤心处,眼泪就流下来了。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奶奶也不好表态说谁的不是,只能对王美丽给予劝慰和同情。


    在曾外祖父的追悼会上遇见老同学,奶奶心头别有一番滋味。张长江悄悄告诉奶奶一个小道消息,说知青回城是迟早的事,政府应该为他们的青春埋单!人生短暂,青春无价,失去了的青春,埋单岂能赎回?这个单怎么埋?想到这奶奶心底忽地涌起一股莫明的酸楚。奶奶稳了稳情绪满怀期待地说:如果一有好消息,请老同学第一时间写信告知。


    张长江说:那是必须的!


    处理完曾外祖父的丧事,奶奶不得不又要回石门村了。不知为什么,一个人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回想起当年十九岁那年冬天,在一片鲜花和掌声中离开上海时的情景,奶奶蓦然又是一阵心酸,两行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此刻竟然有种不愿离开的情愫在心头荡漾。


    然,奶奶终究不得不赶往车站,买票上车,奶奶透过车窗朝故乡大上海挥了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奶奶回到村里,黄菊花上门来嬉,一见面便说,哎哟,蓓蕾,你怎么又瘦了呢?


    奶奶抹了一把鼻涕伤心地说,菊花姐,俺爸爸走了……然后送了她两双尼龙袜子和两条毛巾。黄菊花接过袜子看了看,喜上眉梢,说道:俺听你婆婆月娥婶说了,说她上海亲家公走了。唉,事已至此,你也要想开点,身体要紧。哎呀,这袜子真好看,谢谢你蓓蕾,俺就不客气了哦。


    黄菊花前脚刚出门,潘素珍、陈德年夫妇后脚就走了进来。奶奶同样将事先准备好的两双尼龙袜和两条毛巾,塞到他们俩夫妻手上。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拿着礼物满意而去。


    晚上,奶奶整理行李,从袋子里拿出两包小白兔糖果,给伯父和父亲一人一包,又拿出一件的确良格子衬衫让爷爷试穿,爷爷穿上新衣服,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多了。最后,奶奶拿着一瓶花露水和一部小巧玲珑的半导体收音机,走进公公和婆婆住的屋子。曾祖母躺在床上,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地接过花露水放在鼻子上闻闻,勉强地笑道:真香,俺老太婆要留着它慢慢用……曾祖父捧着收音机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像鸡蛋摔碎了似的。奶奶做了几个示范动作,教曾祖父怎样正确使用收音机的开关及调频按钮,随着奶奶手指的滑动,收音机里传来嗤嗤嗤的响声,曾祖父既激动又不安,他悄声说,不会收到敌台吧?


    奶奶说,不会的,你能收到的都是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


    爷爷这才如获至宝,心里升起一股从未有的满足。


    季节进入深冬,昼短夜长,寒冷至极。太阳公公似乎也爱睡懒觉,每天上午差不多近十一点钟了,才懒洋洋地翻越狮子峰,将微弱的光十分吝啬地洒进村庄,以及周遭荒芜的田野山丘。腊月初,生产队几乎所有的男劳力都跟着支书陈德年到三十六岗烧炭搞副业去了。按照生产队惯例,每到年底必须有一笔副业的收入进账,社员们辛苦了一年才有钱分红,单单靠水稻收入,往往资不抵债。三十六岗山高路远,陈德年带领全村男劳力在深山沟里搭建了茅屋,吃住都在山上,村里一下子少了众多男人的身影,显得有些阴盛阳衰,一片沉寂。


    一天,家里米缸空了,爷爷又不在家。其时,曾祖父七十多岁了,双腿有关节炎的毛病,一到冬天就发作,一发作走路就一拐一拐的。曾祖母肠胃得了不治之症,这年冬天终于病入膏肓,日夜倦缩在被窝里,吃喝拉撒都靠奶奶服侍。


    俗话说,久晴必久阴。老天暖冬已经持续了一段时日,奶奶担心天变一时,家中无米下锅如何是好?奶奶只好挑着两箩筐稻子到南溪湾碾米。从石门村到南溪湾虽说只有3里路,但去的时候是下坡,回来的时候是上坡,一来一回,一百来斤的担子压肩,奶奶也是拼了。奶奶挑一程,累了,放下肩上的担子歇一会儿。奶奶挑着稻谷去碾米厂的时候,天气阴沉沉的,从南溪湾回来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零星的雪花。半路上遇见了雷天亮,他惊讶地说道:乖乖隆里个咚,看不出,黑子的老婆还是挺有力气的嘛!俺看你也累了,还是俺来吧。


    雷天亮是南溪公社专职电工,前不久在石门村安装电表,轮到奶奶家时,正好晌午边,奶奶还特意煎了两个荷包蛋泡锅粑招待人家。村里的男人长年累月与土地庄稼打交道,一个个都成了“土包子”。比如爷爷他皮肤黝黑胡子拉碴,整天黄烟筒不离手……雷天亮不一样,此人身材魁梧,皮肤白净,鼻梁挺拔,衣着干干净净。特别是他腰间系着一个宽厚的皮带,上面插着起子、电笔、手钳等作业工具,那身打扮,就是一个潇洒的技术型工人。也许,奶奶骨子里的工人情结还在,雷天亮的形象令她刮目相看。


    这会儿,奶奶早已气喘吁吁,也不客气,歇下肩上的担子,将扁担递到雷天亮手上。


    雷天亮挑起担子甩开大步往前走,肩上的扁担像扭秧歌似的一颤一颤的。到了家门口,奶奶请雷天亮进去歇一会儿,喝口茶再走。雷天亮却说下午很忙,还要到庙前村检查线路。奶奶不再多言,但心里不知不觉对雷电工增加了一份好感。


    不出奶奶所料,这天晚上老天爷真的落雪了,且越落越大,伯父大海和父亲小海早早爬进了被窝,被子又旧又薄,床单下面是稻草杆,奶奶怕两个小家伙冷,从柜子里翻出爷爷落在家里的一件破棉袄,盖在伯父和父亲身上。前年新学期开学的时候,伯父大海因智力迟钝又是哑巴,学校不肯接收,奶奶好说歹说,学校勉强收了。然而,伯父坐在教室里不到三天就自动退学了,奶奶背他去,他咿咿呀呀死活也不肯。爷爷只好让伯父帮生产队放牛,一年能为家里挣60个工分。从此,与牛相依相伴,成了伯父童年生活的全部。


    此时,两个孩子早已进入了梦乡,而奶奶却毫无睡意,便将火桶里加了一些火煤,然后坐在火桶里一边给两个儿子织毛衣,一边想着大雪封山了,爷爷和大伙儿在三十六岗该怎么办?


    这时,窗户塑料薄膜发出一声闷响,分明与风无关,奶奶心里吃了一惊,仔细听,不见动静,过了一会儿,响声再起,奶奶警惕地问了一声谁?外面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说:“俺……”


    奶奶说,这么晚你跑来干什么?奶奶已猜出来人是谁了。


    外面的人说,外面好冷啊,俺都快冻死了,能让俺进来讲话吗?


    奶奶犹豫了一会儿,果断地说,不可以,你赶快走吧!


    这时,村子里不远处传来了狗吠,一声紧似一声,好像有人来了。


    外面的人说,徐蓓蕾,求求你,赶紧开门吧,俺是真的有话跟你说啊!


    奶奶说,有话天亮了再说。


    外面的人说,俺就是天亮啊!


    奶奶说,俺知道,但现在天还没有亮,你赶紧走开,要不然俺就喊人了啊!


    外面的人说,徐蓓蕾,别这样好不好?


    奶奶不应,一个男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但采取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闯入,令奶奶感到无比的纠结、失望,甚至内心升起一股寄人篱下的悲凉。尽管人家白天帮忙挑大米,心存感激;尽管人家一表人才,心生倾慕。奶奶无法接受这种偷鸡摸狗似的两性交往关系!


    外面的人等待了一会儿,见屋里没有动静,不远处狗吠声越来越紧,垂头丧气地说:徐蓓蕾,那俺走了,窗台上有包东西你赶紧拿进去,要不然会被野猫刁走的。


    奶奶借着塑料窗的猫眼,看见模糊的雪地里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渐渐消失了,便打开窗门,果真发现一包塑料薄膜包裹的东东,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大约两斤多的生牛肉。


    奶奶一阵欢喜,这下两个双胞儿有口福了,但心里又忐忑不安,人家无缘无故凭什么夜里送牛肉来?或许人家真是的一番好心呢,却不让人家进门,岂不是误会人家了?



    雪,落了一夜。天亮时分,奶奶起床一看,山村田野一片洁白的世界。


    奶奶走进厨房,发现水缸结了一层薄冰,锅台、餐具都像生铁一样冰冷。奶奶衣着单薄,下放时穿着的那件红色毛线衣,生完孩子那年早已拆了,重新织了两套童装,大双和小双每人一件。奶奶搓着双手,将锅灶生火,烧了两热水瓶开水,煮了一锅稀饭,炒一碗咸菜豆腐。忙完了早餐,奶奶回房间,喊双胞胎儿子起床,父亲小海醒了,怕冷,赖床;伯父大海却在说梦话。奶奶伸手在伯父脸上摸了摸,发现滚烫。莫非又是发高烧了?奶奶心里一阵紧张。


    幸好学校放寒假了,父亲不用上学,奶奶匆匆吃了半碗稀饭,用棕衣裹住双腿,用床单包住伯父,将他背在背上,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南溪湾卫生院走去。到了医院,大门紧闭,奶奶喊了老半天无人应答,想必是项医生回家了。奶奶只好背着伯父往回走,半路上遇见雷天亮,只见他与另外两个男人在给路旁一根歪脖子电线杆打桩,拉扶索。


    “徐蓓蕾,大落雪天,你这么早就出门,小孩怎么啦?”雷天亮关切地问道。


    奶奶想起昨晚神秘人敲窗送牛肉的事,既生气又怀着一股歉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管埋头在雪地里艰难的挪动脚步。


    雷天亮放下手中的钢钎追了上来,压低嗓门道:“徐蓓蕾,你听俺说,昨晚俺是在养猪场陪陈家龙喝酒,回家路过石门村时就想和你聊聊天,俺没别的意思……”


    奶奶止住了脚步,不管眼前这个男人的话是真是假,但人家已经解释了,就没必要记恨在心了,更何况那包牛肉,再怎么说也是自己欠人家一份情。奶奶瞅了雷天亮一眼,说小孩发高烧、好不容易跑到卫生院,医生却没有上班。雷天亮扯下电工手套,伸手摸了摸伯父的脸,说,是烧得厉害,怕是出麻花吧。小孩出麻花不能吹风受寒,你赶紧回家,俺回头帮你找医生去。


    奶奶感激地点点头。


    奶奶回到家,不见父亲,四处喊,父亲在茅坑里应声。奶奶问怎么啦?父亲说拉肚子。两个孩子,一个发高烧,一个拉肚子,这下如何是好?奶奶将伯父安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跑去向曾祖父请求办法。曾祖父一阵咳嗽,生气地嘀咕道:俺要先去喂牛水,等会去看看。哪个小孩不是在灾灾厄厄中长大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奶奶感到一阵失望,只好悄然转身回家。


    曾祖父晌午边才来到陈氏祖屋,手上端着半碗焦锅巴,吩咐奶奶泡水给我父亲小海喝,说是治肚子拉稀。奶奶说,大海发高烧怎么办?曾祖父说,烧皮长骨,发烧是长个子,到时候自然会退烧的。奶奶欲言又止,心想这怎么可能,但又不便反驳公公的观点。这时候,雷天亮旁若无人地走进屋子,将一包药塞到奶奶手上说,徐蓓蕾,不好意思,俺去项医生家了,他说自己年纪大了,落雪天不出诊,只开了两天的药,一天喂三次。奶奶说,谢谢你,天亮,可是俺家小海又拉肚子了怎么办?雷天亮愣了一会儿,看了看曾祖父紧绷绷的脸,知趣地说,要不俺再去项医生家一趟吧?


    孩子治病要紧,奶奶顾不得公公心里怎么想,深情地看了雷天亮一眼,说道:那就辛苦你了!


    雷天亮说了句“不客气”,转身走出陈氏祖屋。


    曾祖父黑着脸,一言不发,佝偻着腰闷声闷气地朝门外走去。


    奶奶一脸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倒了一杯碗开水,准备给伯父喂药。


    ……


    在三十六岗烧炭的男人陆续回家了,爷爷最后一个回家,是陈德年和陈天赐用担架抬回村里的。爷爷在山上不慎右腿摔伤骨折了。其时,已是农历腊月二十七日,再过两天就是大年除夕,一场大雪,断了炭挑运下山的销路,也就断了社员过年分红的财路。


    红旗生产队社员们不得不过了一个清苦的年。当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爷爷躺在床上过了一个郁闷的年。生产队没钱分红,曾祖父习惯预支过年费的愿望落空,这对奶奶一家人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大年三十夜,奶奶用萝卜焖牛肉,当香喷喷的牛肉锅子端上餐桌时,伯父和父亲垂涎欲滴,恨不得马上就吃年夜饭。奶奶却说,小海,你去爷爷家,叫爷爷、奶奶来吃年饭。父亲望着冒着热气的牛肉锅子很不情愿的离开。


    爷爷被奶奶吃力地搀扶到堂前八仙桌旁坐下,牛肉的清香早已扑鼻而入,爷爷好奇地问哪来的牛肉?奶奶说,不要管那么多,有肉吃还不好吗?


    爷爷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三个多月,等他能够下床走路时,已经是来年阳春三月农田开始耕作了。爷爷养伤期间,雷天亮先后来过两次,前一次是给我的父亲小海送医治拉肚子的药,后一次是给爷爷送来几张狗皮膏药,据说是专门治疗跌打损伤的。后来,雷天亮就没有再在陈氏祖屋出现了。原来,爷爷的性格不比陈天赐好到哪儿去,也是一个小气卵。大年三十夜,爷爷牛肉吃在嘴里,疑心病却藏在心里,后来从父亲小海嘴套话,才知牛肉的来源。于是,为了一顿牛肉,爷爷竟然与奶奶打了半个多月的冷战。


    岁月的年轮辗至1980年的轨道,早春二月,柳暗花明,三十岁的奶奶终于第三次回到上海。张长江说对了,政府要为他们的青春埋单,奶奶对这份迟来的关爱喜出望外百感交集。奶奶从上海有关部门补办了相关手续,回来后在南溪湾乡政府一次性领取了五百元的补助金。奶奶领了这笔钱,意味着从此生老病死与上海“娘家”无关了。不久,有关部门又传来好消息:当年下放知青已经在农村安家落户的,可以安排一个子女的就业名额,并且可以农转非成为上海城市户口。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地彻夜难眠。奶奶对着枕边的爷爷说,黑子,国家允许知青回城了,你怎么都不问一句俺想不想回上海?


    爷爷性格木讷,愣头愣脑地说,那是你的事,俺操什么心?


    奶奶又说,那你可晓得为什么为了拿到五百元钱的补助金,俺就自愿意放弃了争取回上海的机会?


    爷爷有些不耐烦地说: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的事俺怎么晓得呢?


    奶奶心里凉了半截,难过地说,黑子,真不知说你什么好,你这是在装糊涂,你明明晓得俺舍不下这个家,是走是留,其实俺早已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奶奶索性披衣起床,连夜给老同学张长江写信,委托他找关系。几经周折,终于顺利地将我的父亲鲍海波的户口由石门村迁移到上海滩。从此,奶奶梦回上海的愿望,终于在她儿子身上梦想成真了。不过,由于外曾祖父去世后,除了几位平常不大联系的远房亲戚外,奶奶在上海几乎已经没有至亲的人可以托付了。因此,父亲虽说拥有了上海户口,但依然在石门村老家生活,白天在南溪湾上学,早晚帮伯父放牛、割牛草,寒假还得跟着爷爷上山砍柴。


    这年冬天,农历小雪时节,年近七旬的曾祖母姜月娥终于被病魔拖进鬼门关。曾祖母临终前拉着奶奶的手,流着泪断断续续地哽咽道:蓓蕾——俺黑子——他真有福气,这辈子——娶了你——这么好的老婆,婆婆俺不会做人——以前讲了——许多不该讲的话……听说——听说知青可以回上海了,上海好啊——可是,这个家……不能冇女人啊……俺求你——求你不要抛弃这个家,抛弃黑子——还有大海小海……


    奶奶紧紧握着曾祖母的手,泪流满面,拼命地点头,曾祖母大概是放心了,合上眼,突然双腿猛地抽搐几下便撒手人寰了。政府发放给奶奶的五百元补助金正好用作老人的安葬费,剩余部分,奶奶为一家人添置了几件新衣裳,归还了一些债务。


    处理完曾祖母的丧事,1981年的元旦正好来临,老天爷突降大雪,南溪湾一夜之间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也就是这一夜之间,红旗生产队一下子说解散就解散了,村里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了。从此,曾经年年岁岁每天早晨和晌午在村里响起的生产队长的口哨声,也销声匿迹了。


    这一年,村里还发生了另一个重大新闻,老支书的女儿莲子不堪父母包办婚姻,与三十六岗修马路的一名外包工私奔了。据说那个男人已经四十多岁,江北无为人,比莲子大十几岁,女儿跟人家跑了,这对一向要面子的陈德年来说,无疑是被人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曾祖父鲍长贵是在来年春上,大伙儿分田、分地、分农用物资的节骨眼上去世的。那天,曾祖父和陈德年、陈天赐以及爷爷鲍解放一行人从黄龙岗走到鱼鳞畈,再从鱼鳞畈走到凤山脚下养猪场,将生产队所有的农田土地进行量化,采集数据,登记造册,然后按村里在册人口进行分配。为了公平起见,土地肥瘦及梯田与畈田均匀搭配,不能让某一户或某个人吃亏。生产队原有的耕牛、农具,以及相关生产物资自然也要量化、细分。在陈氏祖屋开碰头会的时候,曾祖父和陈天赐为黑水牛的股权分配意见产生了分歧。黑水牛一直是伯父放养的,它正值壮年,耕田有使不完的力气,陈天赐自然是眼睛睁的比牛卵大,曾祖父不答应了,曾祖父说,别的都可以商量,但黑水牛必须由俺家海涛放养,俺鲍长贵必须是大股东。


    陈天赐是生产队老保管员,算盘向来顶在头上打,大股东拥有支配权,农忙时节,耕牛是农家的宝贝,农田早一天耕作,就多一份收成。陈天赐据理力争:长贵叔,话可不能这么说,黑水牛是你家大海放养没错,但生产队没有少给大海一分工分啊?!现在单干了,凭什么说黑水牛就是你家的呢?


    陈德年插嘴道:要不抓阄凭运气,怎么样?


    曾祖父怒气冲冲:不行,黑水牛是俺家孙子大海的半条命,他对黑水牛比对他亲娘老子还好,凭什么抓阄?


    陈天赐摇了摇头,嘲笑道:长贵叔,俺看你冤枉活了这么大岁数,抓阄其实对大家都很公平,你为什么不乐意?说难听一点你就是一个无赖,这辈子头上三爿瓦都是俺们陈家的,如今世道变了,你难道还想赖在俺头上拉屎?”


    陈天赐说这话,曾祖父最不爱听了,曾祖父心想,俺一家栖身的三间角屋是你们陈家的没错,但那是政府分配给俺们鲍家的,怎么就成了一个无赖?所谓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那是上头的事,俺一个庄稼人晓得个屁?再说,俺对你们陈家向来也无恶意啊!


    曾祖父越想越来气,情绪激动,用长长的烟杆指着陈天赐骂道:你小子算老几?难道还想跟俺算旧账?


    长期以来,陈天赐在曾祖父面前向来是客客气气的,甚至是惟命是从地尽一个保管员的本分,但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祖父竟然还用烟杆戳他的鼻梁骨,简直是奇耻大辱。“想算旧账又怎么样?不叫你滚出石门村,已是俺们陈家的仁义,就当养了一条狗!”陈天赐骂着骂着气不打一处来,一挥手将曾祖父推倒在地,脑袋瓜不偏不倚正好磕在厢房转角处的那棱角分明的石磉上,曾祖父顿时七窍流血,瞳孔慢慢放大,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人命关天。陈天赐自知闯了大祸,拉着老婆黄菊花一起哭哭啼啼地跪在爷爷、奶奶面前,情求宽恕。奶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没了主张,最后由老支书陈德年作主,曾祖父的丧葬费由陈家埋单,然后放一场电影,权当向鲍家赔罪道歉。


    爷爷无精打采,一路慌慌张张跑到凤山养猪场,陈家龙正在屋里喝闷酒,生产队解散了,猪也养不成了,陈家龙今后也要自耕自足了,但他七十多岁了,一把老骨头,牙齿差不多也掉光了,庄稼活怕是再也干不动了。


    爷爷走上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陈家龙一见这情形,马上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些年,村里老人最后“上路”都是陈家龙为逝者整容,穿寿衣,甚至还帮家属为死者选择墓地。


    曾祖父的遗体在家中大堂门板上躺了三天,然后由陈德年领着一帮人吹吹打打抬出了家门,与曾祖母的坟墓一起安葬在黄龙岗向西的半山坡上。


    这天晚上,石门村头一回以私人的名义放了一场电影。片子叫作《啊,摇篮》,一场丧事终于在欢喜的气氛中画上了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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