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有一个古老的村庄
青山团抱,溪水湾流
牌坊,清影
祠堂,徽风
村民的日子
朝朝暮暮,在炊烟里延续
传说那年爷爷在山坡上唱山歌
抒写了一部人生奇缘
爱,融化了冬天
婚姻,结下果实
奶奶坚守了一辈子的诺言
那是,奶奶的村庄
父亲的故乡……
——青蓝
公元2015年清明·于南溪湾石门村
一
奶奶徐蓓蕾是1968年冬天,从上海下放到石门村插队落户的。
那会儿,奶奶才十九岁,个儿高挑,皮肤白皙,梳着两只长长的辫子,胖嘟嘟的脸庞,一笑,像两朵含苞欲放的桃花;尤其是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像一对担惊受怕的雏鸟,总是胆怯而又好奇地打量着周遭陌生的一切。
冬日的南溪湾天空灰蒙蒙的,山村田野一片荒芜、沉寂。这天下午,在石门村狮子峰天门洞水库工地上,奶奶学着村里人的模样用扁担枕着石头当板凳,坐在水库大坝上歇息,青春稚嫩的脸上过早出现忧郁的神情。这时一串断断续续的嘶哑的男高音忽地从山谷里响起,时而高亢、粗犷,时而低沉、厚重,像阵阵山风从山谷顺着山梁飘向天空……
风吹稻棵两边歪,
姐无儿子吃长斋。
郎请乖姐不要吃,
五更之前把门开。
把门开,郎效麒麟送子来……
“蓓蕾,黑子山歌唱得好不好听?”黄菊花走过来,悄声问。黑子是我爷爷的小名。
奶奶报以羞涩的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群男女老少懒散地坐在草坪上,他们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围着保管员陈天赐听他谈古闻。不远处,我的爷爷鲍解放,——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盘腿坐在一块龟形的大岩石上,对着天空唱着皖南山乡古老的歌谣。
石门村坐落在狮子峰向北的山腰间,隔着弯弯清溪与不远处的九华山天台峰遥遥相望,村庄受狮子峰地势的局限村舍房屋大都坐南朝北,唯有陈氏祖屋坐东朝西,正门屋檐外墙上有一行大红油漆粉刷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祖屋格局属于典型的徽派风格,主体建筑灰墙黑瓦,飞檐翅梁;正屋中央是天井,一抬头便窥见一块长条形四方圆角的天空;上堂宽敞,可以摆放四张八仙桌,中堂照壁上悬挂着毛主席画像,下面是一方茶几,上面竖着两只高高的镶白色金边镀淡红腊梅花朵的圆筒瓷瓶,其中一只还插着一把鸡毛帚子;紧挨着茶几的是一张精致的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下堂的空间只有上堂的三分之二,两扇朱漆斑驳的大门,既庄严又厚重。四间厢房呈田字型布局,房门皆对称开设。祖屋朝南有间大角屋,大约二十几平方米。角屋原本是柴房,石磨、风扇、稻桶、箩筐等农具,由于长时间闲置,上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唯有一口新砌的锅灶,证明祖屋住进了新的主人。
从此,村里人改口称它为学生屋,专供上海知青居住。
奶奶住在上堂左边的厢房里,窗户以前蒙着塑料薄膜,奶奶抵达之前的几天才换上玻璃。窗外,远处黄龙岗松竹苍翠,近处月亮塘碧波荡漾……奶奶初来乍到甚感纳闷,不明白这么好的古屋为什么空着?主人去哪儿了?在奶奶看来,村庄里的人们是勤劳、朴素、善良的,山村的景致犹如一幅幅清雅、古朴的素描写生作品,尤其是那个黑子的歌声无疑是有磁性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那里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这番豪言壮语是奶奶从上海出发前耳熟能详的口号,但奶奶骨子里根本没有想过要有什么作为,有的只是失落与惆怅。
奶奶别无选择,只有既来之则安之。
傍晚收工,奶奶挑着粪箕回到东边村口的陈氏祖屋。一进屋,奶奶就迫不及待地扔下肩上的担子,揉了揉肿胀的肩膀,准备生火做饭。这会儿,与奶奶一起下放到石门村的同学张长江仍在下堂西边厢房里睡懒觉,下放一个星期了,他只做了两个半天的工。
奶奶走进厨房望着冰冷的灶台发呆,烧或不烧都是问题。烧,锅灶一时半会点不着,有时半盒火柴划光了,灶笼里仍然漆黑一团;不烧,肚子闹别扭,洗脸洗脚没热水。奶奶下放后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根本没有生活自立能力。奶奶正在犯愁,爷爷背着一捆干燥的松针悄然走了进来。奶奶心生疑虑,欲言又止。爷爷憨厚地笑了笑说,你厨房里光有那些硬柴,没有茅柴引火,锅灶当然烧不着。奶奶顿时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暗自敬佩眼前这位小伙子不仅山歌唱得那么动听,对人也这么细心。爷爷放下背上的大捆松针,将锅里添了半锅水,然后坐在灶堂前,先拿几块硬柴塞进灶笼里,搭成鸟巢状,再朝灶笼里塞进一把干枯的松针,轻轻地划亮一根火柴,松针嗤嗤有声地燃烧起来。
奶奶舒心地笑了。
夜里,奶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个青春花季的上海姑娘,一下子扎进皖南山区深山老林里,白天要忍受着繁重艰辛的体力劳动,晚上要忍受着单单靠煤油灯照明下的寂寞的夜晚,不知不觉两行清泪从奶奶脸颊滚落下来。这时,爷爷白天那浑厚高亢的山歌余音缭绕顽强地在奶奶耳边回响,伴着奶奶渐渐进入梦乡……
翌日,一大早奶奶还来不及做早饭,村里又响起了我的曾祖父鲍长贵的口哨声。曾祖父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吩咐社员白天继续到天门洞挑水库。天门洞水库是红旗大队的重点水利工程,建成后可以确保石门村、牌坊村、梅田村、庙前村,以及凤家山村等自然村五百多亩稻田的灌溉。
晌午,曾祖父鲍长贵见奶奶挑着满满的两筐泥巴吃力地从坝底往大坝上运送,就走过来接了她的担子,然后给了奶奶一把锄头,让她换了一份稍微轻松一点的工种,由挑担改为装泥巴。我的曾祖母姜月娥看不顺眼,说年纪轻轻吃这点苦算什么,她们本来就是下放锻炼的嘛!曾祖父将脸一沉,吼道:你懂个屁,人家小丫头才多大啊,她吃得消吗?
爷爷鲍解放与七位男劳力在大坝上打夯。一块小方桌似的硪,四角分别凿成圆眼,系上八股麻绳,每人手中紧紧地拽着绳索,爷爷喊着号子道:
一人站一拐啊小硪往上甩;
一人一根绳啊众人一股绳;
一人一把劲啊小硪打的硬……
就这样,爷爷领头唱一句,众人跟着附和一句,近半吨重的硪在众人的欢歌声中一飞上一飞下,松软的泥土渐渐地变得平整结实起来。
在皖南大山深处,遇见如此稀奇火热的劳动场景,使奶奶暂且忘却了疲惫和烦恼。
又到了大伙儿歇息的时间,爷爷依然盘腿坐在那块大乌龟石头上,甩开嗓门唱道:
俺的爹啊俺的娘
做梦没想到吃食堂
大人吃了得浮肿病
小孩吃了扶着墙……
大队支书陈德年走过来,低声警告道:黑子,请注意影响!
在陈支书看来,1958年吃食堂的那些事儿是不能在公共场合乱说乱唱的,要不然是要犯法的。
可是,听歌本是大伙儿歇息时的一大乐趣,有人见爷爷有些失落的样子,也跟着扫兴。这时有人鼓动曾祖母唱一首,曾祖母瞅了一眼曾祖父的脸色,有些矜持。黄菊花快人快语道,月娥婶,不要怕,给大伙儿唱一段《十八摸》吧。陈天赐不爽,嘀咕道:胆子不小,大白天摸什么摸呀?黄菊花瞪了她男人一眼,说:自己冇屌用还假正经。陈支书的老婆潘素珍鼓动说:月娥婶,要不唱一段《手扶栏杆》吧,要不就《孟姜女哭倒长城》也行。
曾祖母平常喜爱独自哼唱小曲,自娱自乐,这会儿便在众人期待鼓动的目光中,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宁愿嫁给种田郎》的徽州民间歌谣:
悔呀悔,悔不该嫁给出门郞,三年两头守空房。
图什么高楼房,贪什么大厅堂,夜夜孤身睡空房。
早知今日千般苦,宁愿嫁给种田郞。
日在田里忙耕作,夜半郞哥上花床……
曾祖母天生拥有一副好嗓子,她的歌喉仿佛是天赖之音,直击人们干渴的心灵。一句“夜半郞哥上花床”,恰如给生活枯燥的社员们打了一针兴奋剂,潘素珍、黄菊花、陈天赐和大伙儿一个个听的津津有味,齐声鼓掌,意犹未尽。
坐在不远处石头堆上的奶奶感到一阵惊讶,她做梦也想像不到在这偏僻的小山村,竟然连大妈也是一名绝代唱手!
二
奶奶徐蓓蕾慢慢适应了山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拍。每天务工回来,奶奶像村里的女人一样,烧饭、炒菜,忙得不亦乐乎。奶奶尽管手生,米饭时常烧焦,炒菜咸淡不均,但却跨出了艰难的自食其力的第一步。张长江与奶奶在一口锅里盛饭吃,但他从来不愿烧灶,只吃现成的。奶奶比他大几个月,以“学姐”自居的奶奶知道他心里苦闷,就拿当弟弟看待。张长江爱好无线电技术,曾自学成才组装过一台收音机,在学校获得过科技发明一等奖。他的梦想是将来当一名工程师,谁知一眨眼命运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从大上海辗转来到这僻静的深山沟。张长江仿佛做了一场梦,情绪低落又无处发泄,人变得越来越吊儿郎当,而且还经常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下放才几个月功夫,床底下就堆满了乱七八糟的酒瓶子。一个下雨天,奶奶没有出工,躲在房里看《林海雪原》,忽然听到大门石臼发出沉重而尖锐的摩擦声,奶奶从厢房花窗里朝外张望,只见张长江将大门半开半掩,仅留一道窄缝,奶奶不知他要搞什么鬼,正疑惑时,只见一条大黄狗从厨房往外逃,当它的头挤过门缝时,张长江将两扇大门死命地关紧,大黄狗的颈部遭到致命的夹击挤压,后腿作垂死挣扎,吠声渐渐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张长江在后院扒了大黄狗的皮,用斧头将它切成数大块,放在锅里脱水,然后切一大块狗腿肉红烧。晚餐桌子上多了一大碗狗腿肉,爷爷来串门,张长江叫爷爷坐下来陪自己喝几杯。自从村里来了两位上海知青,爷爷也开始讲究卫生了,尽管身上的黑布衬褂补丁加补丁,但却洗得干干净净,看得清衣边纱线的针脚了。
一顿酒足饭饱过后,张长江提议打扑克,奶奶说,三缺一怎么打。好像是约好似的,奶奶话音未落,黄菊花吃吃地笑着走了进来。四个人围着八仙桌打争上游,几圈下来,黄菊花说要回家,怕男人骂。张长江说,外面漆黑,我送你吧。黄菊花吃吃地一笑,说好啊,那黑子你在这里多玩一会儿,然后就和张长江一前一后出去了。
奶奶起身进了房间,爷爷也跟着走了进去。奶奶点亮灯盏,坐在床沿上,爷爷坐在骨牌凳子上。奶奶说,黑子,你山歌唱的真好,可不可以唱一段给我听听?爷爷比奶奶只大两岁,他在美丽大方的上海下放女知青面前,总是克服不了心理上的自卑,说话吞吞吐吐,神色腼腆。那一刻,奶奶觉得眼前这位黑不溜秋的小伙子真是心地善良纯真可爱。奶奶说,你看,再不唱,灯盏快没油了。爷爷怯生生地说,山歌要大白天在山上唱,嗓音才甩得开。奶奶央求道,没关系,反正无聊,听听歌好消遣……
爷爷愣了一会儿说,好吧,于是就压低嗓门轻轻地哼起了小调来:
河边杨柳十八棵,我爱乖姐两年多。
要送姐姐月子礼,面条称上九斤多。
白鹅送一对,鸡蛋一百个。
母鸡捉两只,衣裳一提箩。
一肩挑到姐姐家,姐接礼物笑呵呵。
干哥请你坐,泡茶又烧锅。
双手捧来四个蛋,干哥你等着。
急忙挑开红绫被,你看小儿像哪个?
细皮白肉好似姐,弯弯眉毛像干哥。
二人真快活……
奶奶被爷爷歌声中的情趣所陶醉,脸颊悄悄泛起了一阵红晕。
这时候,灯盏的火苗也随之一点点熄灭了,年轻的对前途深感迷茫的奶奶,有些控制不住内心的激荡,纤纤玉手抚摸着爷爷的脸颊,心跳加快,情不自禁地在爷爷脸上亲吻了一下……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爷爷清脆的歌喉不仅为知青奶奶迷茫落寞的青春岁月送上一份温暖,也为自己的爱情磕响了通往春天的大门!
转眼冬去春来,大地万物生长,林间小鸟歌唱,田野蛙声鼓噪,山村一片勃勃生机。
惊蛰前后,奶奶每天扛着锄头跟着黄菊花和潘素珍她们身后,到黄龙岗挖茶叶地——茶园经过寒冬的雨雪浸泡,土地死板僵硬,必须深挖松土,谷雨时节才能长出茂盛的茶叶。挖茶叶地是力气活,锄头挥上挥下都得真功夫,半天活干下来,奶奶双手磨起了水泡,浑身酸痛。那天,曾祖母走到奶奶身边,看奶奶弯腰的姿势不到位,就做了几个示范动作,并用教导的语气说,嫚妮(姑娘),你年纪轻轻,做事撑腰懒骨怎么行?
奶奶有苦难言,不得不硬着头皮调整握锄头及用力的姿势。
五月的夏天,鱼鳞畈一片春耕插秧的农忙景象。这天上午,奶奶绾着裤脚跟着几个社员在田里学插秧,插着插着感觉小腿痒得难受,低头一看,见数条蚂蟥叮在自己的小腿上。奶奶顿时毛骨悚然,吓得尖叫着跳上田埂,急得直跺脚。这时,爷爷走过来,拿起一把秧苗当扫帚,二话不说,噼哩叭啦地朝奶奶腿上一阵猛抽,顿时数条令人作呕的蚂蟥掉在了地上,奶奶洁白的小腿肌肤里多处渗出一丝丝殷红的鲜血来,奶奶心有余悸抱着头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泣起来,且越哭越伤心……
爷爷傻傻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劝说是好。
农忙时节,村里冷冷清清,只有张长江一个人的身影时隐时现。当然,有时候他也扛着锄头装模作样跟着一大帮妇女屁股后面到地里锄草什么的。张长江高个、偏瘦,皮肤白净,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黄菊花、潘素珍和一群女人一边干活,一边讲黄段子,打发枯燥繁重的体力劳动所产生的疲乏。女人们讲得起劲时哈哈大笑,他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淡笑几声,尽管他对她们话题并不感兴趣。
年前腊月的一天,老天爷下起了大雪,傍晚,张长江不知从哪里喝酒回来,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床单及地板上尽是散发着刺鼻的呕吐物,黄菊花见了,连忙收拾残局,将地板拖洗干净,床单也拆了洗了。夜里,黄菊花担心姓张的肚子饿了,就从家中厨房里悄悄往怀里揣了几块糯米糍粑,找了个借口遛出了家门。当她再一次轻轻推开陈氏祖门的大门、悄然走进张长江的房间时,他醉意朦胧酒醒一半,黄菊花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滚烫,张长江睁开眼睛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神中充满莫名的迷茫与渴望。这时,一串晶莹的泪水忽地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她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张长江哽咽着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黄菊花知道小伙子心里委屈,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他是好,便悄然地解开胸前的纽扣,将他的手导向她那滚烫的乳峰之间,年轻的涉世未深的小伙子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一颗浪荡的孤单的心在偏远的小山村一下子被眼前成熟性感的姐字辈的大嫂俘虏了……
陈天赐是从端午节开始怀疑老婆黄菊花和姓张的上海佬关系不大正常的。端午节前两天,家里好不容易得到生产队分配的两斤猪肉,黄菊花用梅干菜红烧后,当着他的面盛了一大碗送到陈氏祖屋。陈天赐心里不爽,觉得女人对上海佬的好已经超出邻里情的范畴。
陈天赐对姓张的上海佬恨之入骨,却又畏惧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便独自悄悄跑到凤家山饲养厂找四叔陈家龙商议。陈家龙年轻时有一阵迷上赌博,解放前夕,祖上留下的财产几乎都被他败光了,他竟然还自诩自己是玻璃眼睛,要不然说不定早已被武装民兵拉到凤家山下枪毙了。1964年,“四清”运动来袭,石门村需要及时上报“四类分子”的指标,人称“笑面虎”的陈德年,占着烈军属的光——他哥哥陈德荣参加抗美援朝时光荣牺牲,顺利坐上大队支书的位置,他背地里拉四叔做垫背,将“四类分子”的帽子硬性扣在陈家龙的头上。从此,陈家龙遭遇一场又一场恶梦,曾多次被基干民兵押着他到南溪湾大街游行,并且被强迫“坐飞机”“抬单架”,使他本来健壮的体魄伤痕累累。后来红旗生产队在凤山山脚下办起了养猪场,陈德年为弥补愧疚,安排四叔在饲养厂养猪,整天与猪为伍,挣几个工分换点口粮、香烟及灯油钱,以度余生。
此时,陈家龙皱着眉头,双眼眯成一条缝,捧着长长的烟斗不停地吸着黄烟,等侄儿天赐倒完一肚子苦水后,他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吧,这事俺心里有数了,下回碰见了姓张的再说吧。
山村的夜晚无比的孤寂,爷爷无所事事,每天晚上就想着到陈氏祖屋陪奶奶聊天。奶奶指着桌子上的《林海雪原》问爷爷要不要看?爷爷难为情地摇了摇头。爷爷只念了三个月的夜校,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稻箩。奶奶猜中了爷爷的心思,说,没关系,你拿回家去慢慢看,不认识的字做个记号,我教你。
爷爷家的屋子坐落在石门村西边,它原本属于陈天赐家柴房,呈“一”字型挨着陈天赐家屋檐,仅有三十几平米,东边间是爷爷的睡房,西边间是曾祖父曾祖母的睡房,中间厨房灶台、客堂餐桌挤在一块儿。门前不远处,清澈的月亮塘是村里妇女们早晚一边洗衣洗菜,一边开小会的地方。曾祖父鲍长贵祖籍皖北纵阳,解放前沦落为陈家昌——陈天赐的父亲家做长工,土改那会儿,政府无偿将陈家昌家角屋划拨给了曾祖父。曾祖母祖籍皖北舒城,小时候要饭要到石门村,陈家昌替曾祖父作主,成全了一桩姻缘。俗话说的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曾祖父当上红旗生产队队长后,对富农身份的陈家昌的儿子陈天赐常常网开一面,能关照的地方就关照,从不故意刁难。红旗生产队仓库保管员的位置,要不是曾祖父极力举荐,陈天赐即便做梦,恐怕也是白搭。
这天傍晚,爷爷吃过晚饭,洗完澡,拿着那本《林海雪原》又要出门,正埋头抽黄烟的曾祖父忽然想起陈支书那天同他说的话:听说你家黑子天天晚上往学生屋跑,这事你做老子的必须要管一管,他们都是小青年,万一搞出什么麻烦事来,后悔就晚了……曾祖父终于憋不住了,用长长的毛竹烟杆对准爷爷的脑门责问道:你小子天天就晓得往学生屋跑干什么?
爷爷愣住了,眨了眨单眼皮说,看书啊。曾祖父说,难道不能在家里看?爷爷说,俺有好多字不认的,徐蓓蕾她可以教俺呀。曾祖父迟疑了一会儿说,好吧,今晚是最后一次,你把书还给她,以后不许再往学生屋那儿跑,人家是上海知青,你要屙泡尿照照自己,不要羊肉冇吃到嘴惹一身骚!
爷爷心底晴朗的天空一下子布满乌云,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走出了家门。
爷爷来到陈氏祖屋,放下书,趁着月色帮奶奶挑满一缸水,又扔起斧头劈了几截柴。奶奶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筒干面,下了一碗面条,还煎了两个荷包蛋给爷爷当夜宵。爷爷填饱了肚子,舍不得离开,回家一个人面对四面冰冷的墙壁多无聊啊,但,曾祖父的话他又不敢当耳边风。
爷爷说:“蓓蕾,你下放到俺们村里生活习惯吗?”
奶奶说:“怎么啦?不习惯也得习惯呀!”
爷爷说:“那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回上海了?”
说到回上海,奶奶心中五味杂陈,老实说,谁愿意呆在这深山旮旯里?谁不想回上海?但是这可能吗?她一个姑娘家有这个能耐吗?
据父亲后来回忆说,有次奶奶与他谈心,奶奶说她当时对上面要求知青在农村“扎根”的政策深信不疑!
这会儿,奶奶犹豫、纠结,更怕爷爷失望,迟疑了一会儿,埋下脸安慰道:黑子,你放心,你山歌唱得那么好,人又本分善良,我愿意留下来听你唱山歌……
爷爷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三
爷爷鲍解放到底被支书陈德年说中了,果不其然摊上大事了。
奶奶徐蓓蕾的肚子一天天隆了起来。在村里,不只是奶奶,陈天赐的女人黄菊花和陈支书的老婆潘素珍,两人的肚子也不甘示弱,三个孕妇好像暗中在竞赛,比谁的肚子又大又圆。
黄菊花和潘素珍都是有夫之妇,肚子大起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特别是陈天赐自从黄菊花怀上孩子后,把老婆当老娘待,他才不在乎村里人背后说什么菊花肚子的孩子是上海佬姓张的种,对他来说是谁的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家不能断了香火。
那么,奶奶还是个大姑娘,她肚子里孩子究竟是谁的呢?
陈德年找奶奶谈话说,小徐啊,你是知青,发生这样的事,不仅是道德问题,还牵扯到俺们红旗生产队的政治荣誉,此事非同小可。
奶奶低着头不吭声,心里七上八下,面对支书的质问茫然不知所措。想当初,奶奶喜欢听爷爷唱山歌不假,心怀对爱情的渴望、以及对爷爷的好感也是出于真心。谁知,在一个孤寂的夜晚,对回城无望深感前途迷茫的奶奶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一时无法克制内心的冲动与爷爷偷食了人间禁果……事到如今,奶奶思前想后终日寝食不安,难道真的就这样一辈子扎根石门村了?
陈德年的猴眼珠捕捉到了奶奶的心思,吓唬道:徐蓓蕾,你要是不说出真话,或者说你是被人强迫的,要是等上面查出事情真相来的话,不管那个男人是谁都立马把他抓起来去坐牢。
一听说要坐牢,奶奶心慌了,无论怎么样,千万别让黑子去坐牢!奶奶急切地表白道:孩子是黑子的,请你们不要为难他,是我自愿的,我要嫁给他……
陈支书狡黠地一笑,心想,好你个小丫头,为何作贱自己?嫁谁不好,偏偏嫁给黑子,人家屋头上的三爿瓦还是俺们陈氏家族的呢,分明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嘛!陈支书随后找到曾祖父,说你家黑子这回捅破了天大的篓子,看你怎么收拾!曾祖父暗自高兴,心想俺们家穷得像发了大水一样,正愁黑子讨不到老婆呢,如今白捡一个大上海来的媳妇,这样的好事上哪找?曾祖父嘿嘿一笑说:年轻人的事就让年轻人自己解决吧。陈书记一眼看穿了曾祖父的小算盘,警告说:长贵叔,你不要无所谓啊,俺是好心啊,徐蓓蕾毕竟年轻不懂事,万一哪天她后悔了,反咬一口,黑子将来怕吃不了兜着走哦!
曾祖母姜月娥也从陈天赐那儿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陈天赐说,月娥婶,下放知青是不能随便碰的,徐蓓蕾只要一句话,黑子就有可能一辈子坐牢!
听说自己的儿子要坐牢,曾祖母一下子傻了,仔细一想,陈天赐的话不无道理,人家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来的,就算姑娘要在农村扎根,无论如何俺家黑子也没有这个福分。曾祖母性格开朗,山歌唱的好,但在儿子有可能要坐牢的生死关口,她必须要讲原则。天擦黑的时候,曾祖母不顾奶奶的脸面,不分青红皂白,跑到陈氏祖屋大门前破口大骂。曾祖母骂人的姿势比较文艺,大概是当年全民跳“忠”字舞时模仿学来的,只见她叉腰、跺脚、拍巴掌,但骂出的来的脏话却无比的恶毒:臭婊子,不要脸,勾引俺儿子,假如俺儿子坐牢了,老娘也不想活了,非把老命跟你拼了!
奶奶感情一时冲动,酝成大错,早已后悔莫及。此时面对曾祖母的辱骂,奶奶既委屈又无助,恨不得跳进月亮塘一了百了。张长江似乎预感到了奶奶轻生的念头,死死守在陈氏祖屋大门口,不让奶奶离开祖屋半步,奶奶只好将自己反闩在房间里嘤嘤地抽泣……
张长江随后从陈氏祖屋旁边巷弄里揪出了缩头缩脑的爷爷,劈头就是一拳,然后拧着爷爷的衣领怒骂道:你小子给我听好了,徐蓓蕾万一出了什么事,阿拉扒了你的皮!
爷爷呼吸困难,两只眼球开始往上翻,张长江终于松了手,拉着爷爷的衣袖转身走进祖屋,拼命敲打奶奶的房门。
曾外祖父是深秋季节从上海赶到南溪湾的。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那天傍晚,曾祖父在门前道坦烧灰,曾祖母在猪栏里喂猪食,支书陈德年领着一个身材高大脚穿黄色仿牛皮皮鞋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陈支书说,长贵叔,你看谁来了?中年男子走上前,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曾祖父刚要伸出脏兮兮的手又尴尬地缩了回去,中年男子和蔼可亲地说:黑子爸,你好!我叫徐建民,是徐蓓蕾她爸爸,蓓蕾和黑子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她已经写信告诉我了。
一听客人是未来的亲家,曾祖父吓得站着原地一动不动,竟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上海,曾外祖父曾是某棉纺织厂车间主任,“文革”期间被错打成“右派”后,到车间当工人了。曾外祖父收到乡下女儿的来信后,一夜无眠,特意向单位打请假报告,匆匆赶到石门村,为的是证实和处置女儿信中所说的婚恋事宜。
曾外祖父匆匆喝了口曾祖母递上的茶,就跟随支书陈德年来到陈氏祖屋。曾祖父低头跨进厨房的门槛时,奶奶正在做饭,由于灶台是平锅灶,没有烟囱,厨房里青烟弥漫,奶奶呛的直咳嗽。
“爸……”奶奶一声呼喊,早已泪不成声。
曾外祖父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是咸菜稀饭,看不见一丝油花,不禁唉声叹气。
这时,爷爷慌里慌张跑进屋子,他是来喊曾外祖父上自家吃晚饭。
“你就是黑子?”曾外祖父上下打量了小伙子一眼。
爷爷心里发慌,低声应道:“是的。”
曾外祖父不再语言,在支书陈德年陪同下,趁着暮色在村里转了一圈。晚饭后,曾外祖父与奶奶单独在房间里进行了促膝交谈。
曾外祖父难过地说:“年轻人发生这种事或许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可理解的是,是谁逼迫我女儿走到这一步的?”
奶奶赶紧辩白道:“爸,一人做事一人当,黑子没逼我,是我自愿的……”
曾外祖父一声叹息:“你不用解释,爸爸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说实话,黑子这小伙子除了外表憨厚,你爸还真看不出他有什么优点,要怪只怪阿拉命不好,生不逢时,要不然阿拉的宝贝女儿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奶奶低头不语。
“现在,事已至此有两件事你爸放心不下,一是假如政策变动了,知青可以回上海了,到那时你身为人妇,拖儿带女的,怎么办?二是黑子家房子那么窄,你嫁给他住哪里?往后这日子怎么过?”曾外祖父接着说:“阿蕾,你最好是跟爸爸回趟上海,先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这样你就有时间重新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从长计议好不好?”
奶奶暗暗吃了一惊,将孩子拿掉?这怎么可能!奶奶神情淡定地说:“爸,你放心,我既然怀了黑子的孩子,就要和他结婚,无论将来日子多么艰苦,相信我一定会挺住,至于将来能不能回上海,那就听天由命吧!”
曾外祖父心里一酸,他清楚女儿的命运,自己实在无能为力,与其抗争,还不如随遇而安了……
当晚,在曾祖父家堂前那昏暗的油灯下,曾外祖父又约见了支书陈德年。曾外祖父说:陈支书,我女儿为什么从上海来到石门村插队落户?想必不用我解释。现在她怀孕了,年轻人婚姻自由,我做父亲的不能干涉,但我有一事相求,那就是现在男方家庭情况摆在这儿,我女儿嫁进鲍家之后连个像样的房间都没有,这怎么行?我不奢望女儿荣华富贵,但起码要居者有其屋啊!所以,我恳求支书为小女做主,让她继续住在原来的屋子里,行吗?
陈支书心想反正陈氏祖屋空着也是空着,俗话说屋要人撑,古屋再好,如果长期大门紧闭,只会加剧房屋的损坏,何不做个顺手人情,将来有机会去上海,还怕蓓蕾她爸不把俺当兄弟待?
陈德年笑嘻嘻地说道:这个好说,学生屋本来就是给下放知青住的嘛,蓓蕾爸爸你放心,你女儿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曾外祖父终于松了一口气,和颜悦色道:谢谢陈支书!黑子爸,黑子妈,这桩婚事,依我看就不要再为难两个年轻人了,我们要祝他们幸福!
奶奶顿时眼眶湿润,爷爷一高兴就露出两龅暴牙来,曾祖父、曾祖母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了,陈支书高兴地拍起了巴掌。
第二天,曾外祖父一大早就匆匆离开了石门村,急着要赶回上海。临走前,分别给了曾祖父五十元钱,奶奶三十元钱,曾祖父是个实心人,也不知道客气,五十元捏在手里,心里乐开了花,奶奶却迟迟不愿意接受。曾外祖父拉着奶奶的手说,傻丫头,这只是爸爸的一点心意,记住,一定要学会照顾好自己……说着,曾外祖父喉咙噎住了,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话来了。
奶奶扑向曾外祖父那宽大厚实的胸膛,嘤嘤地哭泣起来……
农历腊月二十四,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村里弥漫着迎新年的喜庆气息,大人忙着磨豆腐,熬米糖,小孩无所事事,像狗一样在村里乱窜。
这天,曾祖父在陈氏祖屋摆了四桌酒席,一辈子穷光蛋的曾祖父这回总算脸上增光,酒席上的老母鸡、猪肉、花生、豆腐等都是左邻右舍相互赠予的,而喜糖、香烟和酒得感谢曾外祖父那五十元钱派上了大用场。石门村每户人家派一位代表,八仙桌,锅子酒。一口大锅,热气腾腾,萝卜干或咸菜、干笋起底,中间是豆腐、红烧肉等杂烩,上面是小炒,米粉圆子。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酒席上,张长江触情生情喝得醉烂如泥,奶奶知道张同学心里难受,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开席之前,张长江走到新郎新娘面前,将手腕上那只锃亮的中山牌手表摘下来送给新郎官爷爷。奶奶婉拒,说这样不可以,奶奶知道那块手表对于张同学有多重要。张长江满脸涨得通红:徐蓓蕾,你啥意思,看不起阿拉?那么这个酒阿拉也不喝了!说着转身就要往屋外走。奶奶连忙一把扯住张长江的胳膊,心怀感激地收下了同学的这份厚礼。
这年冬天,石门村人丁兴旺,喜事连连。
支书陈德年的老婆潘素珍头胎生了个女儿,已五岁,名叫莲子,二胎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小苟。陈支书高兴的合不拢嘴。陈天赐的女人黄菊花也不赖,头胎就生了一个胖小子,七斤多,取名来富。
农历腊月二十六日是陈小苟满月的日子,支书陈德年在家中摆了一桌酒。曾祖父鲍长贵拎着盛着八个鸡蛋、两斤面条的小竹篮前往喝喜酒。陈德年一边接过爷爷手中的礼篮,一边客套地说:长贵叔啊,你这个人就是礼情重,叫你来喝一杯,怎么还带东西呢?曾祖父憨厚地笑着说:应该的,应该的。
夜深了,曾祖父醉醺醺地离开陈德年家朝陈氏祖屋走来,下午曾祖母就守在媳妇房间里准备接生。曾祖父前脚刚跨进门槛,就听到厢房里传来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爷爷鲍解放早在下午就一直伫立在房门口,房间里不时传出奶奶痛苦的呻吟声,使他提心吊胆焦灼不安。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曾祖母从房里走出来,脸上放着亮光,好像是对屋里两个男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嗨,想不到俺媳妇也挺争气的,一下子就生了两个带把子的……曾祖父一听自己做爷爷了,顿时老泪纵横,爷爷听说是双胞胎儿子,霎时激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曾祖父和曾祖母都是文盲,爷爷识字不多,鲍家添了一对男丁,给婴儿取名字的事自然由奶奶作主了。奶奶给大双——我的伯父,取名海涛,小名大海;小双——我的父亲,取名海波,小名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