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姑娘也有姑娘的难处……”
从小,她就是个出名的“小美人儿”,长大了,又是个生活的“幸运儿”。
在家里,她是幺妹,父母视如掌上明珠。当哥哥姐姐们都走上“光辉的道路”,上山下乡,奔赴天涯海角的时候,她却留在城里,父母身边,免受了一场“风雨”摧残。分配的工作,又理想,又干净,又轻松,又光彩,哥哥姐姐们戏谑地称她为“财主美人”。到后来,哥哥姐姐们,终于,又像大雁南飞,叶落归根,纷纷从四处回到城里。于是,她更加心安理得。每天听到的都是赞美词、逢迎话;看到的都是笑脸、殷勤、羡慕。仿佛摆在她面前的,都是鲜花、阳光、春天;仿佛属于她的,只能是幸福、爱情和美好。就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为她而按排;就好像,像她这样的人,寻找的伴侣,起码应该是军官、大学生、高干子弟、技术员……人帅,相貌儿好,有靠山,条件高,品德高尚,受人尊重,受人仰慕。
爱美,大概是人的天性。谁不希望自己有个理想的伴侣?每个姑娘,都喜欢有一个“英俊的王子”来向自己献殷勤。可是,要在生活中,遇上个“十全十美”的人,又谈何容易呢?
单位里热心的大嫂胖大姐,曾经给她介绍了一个来自远方的青年军官,正连级,三十二岁,高高的个子,黧黑的脸,有着一双十分沉着、冷静、坚定、锐利的眼睛。他很小心、很体贴、很殷勤地陪着她看电影,逛马路,听音乐。
过了几天,他回部队了,给胖大姐写来一封长长的信。说是,他对她很满意,只要她同意,他准备马上给部队领导写申请报告,要求下次探亲回家结婚。
胖大姐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地把信塞给她,要她表态。
她竟不禁怔在那里了!她爱他吗?连她自己也糊涂起来。也许,这就是爱?或者,姑娘本来就应该这样,才算得“郎才女貌”?找一个地位比自己高的,由别人介绍,就像百货大楼上满柜色彩缤粉的商品,让人挑;或是,你也成为其中的一员,随着人流,评价、选择,然后就是,挑、挑、挑;然后,就是结婚、家庭、孩子……
“结婚?……”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想到马上就有一个陌生的脸孔,要向自己扑来,她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不过,胖大姐必竟是个热情的、真诚的、好心的人,她劝她说:“也许,你觉得他年纪大了点吧?那不要紧,大姐想办法再给你找一个!”
她摇摇头。
要自己找,还是怎么的?或许,她心里压根儿就不喜欢军官?军人的生活太严肃、太单调了;或许,她的性格本有些内向,她更喜欢文静、儒雅、洒脱、倜傥,唧唧哦哦,朝夕相处。
有一次,在朋友家里。她认识了某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一个回家过春节的大学生。一张白净、细嫩、漂亮的脸孔,一双滴溜溜四处转的黑亮的眼珠子,说起话来,嗓音尖细,指手划脚。整个房间,就好像只听见他一个人在说,只看见他一个人的身影在转。每回,他都驾着“铃木”,倒挎着进口汽枪,拎着“大三洋”,挂着高级彩色照相机去看她。就好像,他就是八十年代青年人典型的“模特儿”;就好像,随着他,现代生活的影子,才挤进了这个窄窄的、闭塞的、愚昧落后的乡间小县城。
每回,他都围在她的身边,喋喋不休地说,只要她愿意,只要她肯嫁给他;他爸爸是兼管组织部的实权派,他妈妈在外贸公司,是实力派。房子、家具、进口货、外汇,要什么有什么,都可以先准备起来。当然,房子可以给两套,她们家哥哥嫂子三代同堂,太该改善改善了。就好像,他是个爱神的大亨,丘比特的箭,都已归入他的囊中,他爱怎么射,就怎么射!
每回,他看着她,那贪婪的眼光,盯在她的身上,喃喃的翻动着那两片血红的,充满着诱惑力的薄嘴唇,就好像在说:
“我要吻你!我要吻你!”
她不禁羞愧的低下了头。
当然,也许这就是现代青年人时髦的爱情。但不晓得为什么?她好像也并不喜欢这样的爱。
或许,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十全十美的人,那漂亮、温存、高尚的“白马王子”,只不过是人们心中一种意愿罢了。可周围的人,并不因为她屡遭失败而泄气,亲戚、朋友、七姨、八姑,都被无声地动员起来了。就好像一个无形的铁桶似的,围着她团团转。就好像,她是天上月,众星捧着她,浮云载着她,终将有那么一天,她会驰进她的皇宫,承受着她的银辉露泽。
而现在,追求她的,却是一个又脏又累,极普通极平凡的四级钳工,这可能吗?要是让人们晓得她和他来往,交朋友、谈恋爱,这还不闹翻了天!世俗的议论,人们的白眼,小姐妹们的劝说……这一切的一切,一瞬间,就会像旋风一样包围了她,想到这些,她,一个姑娘儿家家的怎能不畏而怯步呢?
说真的,其实,姑娘的心,并不是一湖未解冻的冰,只不过是姑娘儿也有姑娘儿的难处。
“但是,他并非灰心……”
他的朋友老K说:“爱情贵于真诚。只要真诚,金石开口,铁树开花!”
老K的爱人也在针织厂。一个挡车工,一个搞机修,日夜相陪,形影不离。机器铿锵,唱不尽的是情歌;彩线万缕,姑娘纤细的手里,织不完的是绵绵情丝。
当然,他是成功的。
当厨师的小D,抖着崭新的、料子昂贵的西装裤,不无得意地说:“爱情,是磁铁。不是她来沾上你,而是你要吸住她!对姑娘要有吸引力,可是你有什么?铃木?大三洋?索尼?照相机?跳舞?溜冰?……我的傻哥,要迷住人家,首先得武装自己,把自己变成强大的地吸力,就像人离不开地球一样!要是我,哼……”
每天,都会有人求他,他当然也就成了不是地吸力的地吸力!也许他觉得爱情,也像他手中油腻腻的锅铲、菜碟,不过是另外一种以物换物的交易罢了。
可是,真诚,吸引力,也许并非只有这么一种简单的解说?
每天,连他自己也觉察不出他在变、变、变……
跳舞,他本来就会一点儿,探戈、伦巴、迪斯科……也许学起来也并不那么难。至于嗓子,他本来就是个出色的男中音,最适合唱“送你一支玫瑰花”,“花中的月夜,静悄悄”……只是由于工作忙,荒疏了,现在正是它焕发青春的时候。
于是,每天他都刻意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让那烫着微型波浪式的卷发上,留下一丝铁屑;不让那线条显明的喇叭裤,有着一点细微的皱纹。于是,在车间的角落里,铿锵的车床旁,响起了轻轻的歌声,浏利轻快的口哨声;在宿舍的楼板上,饭厅的水泥走廊里,响起了嘣嘣、嘣嚓嚓踢踏舞般清脆的节奏。
跳、跳、跳,唱、唱、唱……
其实,这本是一种青年人交流心声的进行曲,可是,又在什么时候起,把它变成了一种手段呢?
他在努力寻找每一个能接近她的机会,一个接一个地主动去创造有可能向她表示爱慕的种种场合,借书、送磁带、拍照、跳舞、唱歌,甚至郊游……
每一次,她发现他在场,总是高高地昂起她那洁白的象牙般美丽的脖子,脸颊鲜红,活泼地扇动着黑黑的长睫毛,明丽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深不可测。
是笑?是爱?是拒绝?是淡漠?它,总能颤抖似地拨动着,年青人心灵深处爱的琴弦!
当第一次,在家庭舞会上,一间窄窄的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床被拆掉,家具靠边站,椅子迭成了墙,“大三洋”被高高地搁在沙发上,播放着撩拨人心,绯则缠绵的舞曲。人们在四周站着、靠着、挤着、笑着、嚷着,紧紧地围住中间小小的一圈——一个只容得三四对伴侣的舞池,仿佛就像围着他或她们,工作后,全部生命的青春、热血、欢乐和活力;那舞曲、那欢乐、那笑声、那飞旋的步伐,仿佛渲染着每一颗年青的心灵。
他大胆地邀请她跳舞。她却不禁迟疑地犹豫起来,轻轻地说:“我不会!”
“我也一样,刚学。”他坚持着。
终于,她笑着站了起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微微地搂着她的腰,轻轻地跳进了舞池。
他望着她的眼睛:“人家都说你跳得不错,果然,比我好。”
“瞎说!”她把含笑的眼睛望着远处。
“你常参加舞会吗?”
她迟疑着,摇摇头:“你呢?”
他也摇摇头:“真可惜,这样的舞会很少举行,单位里又不准跳,我们这样一个县城却连一个跳舞的公共场所也没有。其实,年青人跳跳舞又有什么不好?听说,外国人还把跳舞当作一种煅练身体的运动呢。”
她注意地瞥了他一眼,灿然一笑。
“听说,他们这里每个周末都有这样的家庭舞会,以后,我能来请你参加吗?”
“为什么?”
“因为,“他迟疑着,注意地盯着她的眼睛,然而,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喜、欢、你!”
她脸微微一红,慢慢地避开去。
渐渐地渐渐地,他和她之间的接触频繁了,感情自然了,在她那秀丽好看的嘴唇上,永远挂着真诚的笑容。就好像,那轻松、欢快、优雅的步伐,变成了一曲曲和谐的共鸣;就好像,那浏亮优美的歌喉里,响起了共同的心声;就好像,那强烈鲜明的节奏,拨动了年青人沸腾的脉搏。
每一次,他轻轻地搂抱着她那纤细的腰肢,飞快地旋转着、旋转着,恍惚之间,就好像那年青英俊的王子拥抱着纯洁美丽的小天鹅,在这自由幸福的天地里尽情翱翔。
每一次,他从她那温柔、深情、妩媚的眼光里,那鲜红如霞的脸颊里,那甜甜的笑容里,得到了勇气和鼓励……
“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她问。
“可以让我说真心话吗?”
“嗯。”
“你真美!”
“你真坏,下次不跟你跳了!”
“不,真的,我觉得,今天,你穿这件玫瑰红的连衣裙,使你更美了!”
“是么,我还不敢穿呢。”
“为什么?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美,假若像埃丝美拉达、卡尔曼、思嘉的美,是一种粗犷、娇艳、外露的美的话,那你就是属于那种自然、秀丽、内在的美。像你这样的人,穿这种淡雅俏丽的衣裳,更会使你显出一种朴素、大方、庄重的美。”
她不无娇羞地深情地,瞟了他一眼。
他脸一红,急切地说:“真的!其实,现在的年青人,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美?大多数都是不分好歹,只管赶时髦,拼命往自己身上打扮,以为这就是美。其实,有的本来就已经够漂亮的了,可是她越打扮,却越显得她艳俗平庸;有的本来还可以,可她一打扮,反而显得更加丑了、笨了!你说是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脉脉含情地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地说:“其实,美有什么好?你越打扮的好看,人家就越会反对。”
“那是他们不懂得美!其实,一个人讲究美有什么不好,生活中谁不爱美?爱美的花,爱美的衣服,爱美的家具,爱美的房子,爱美的一切!一个人在工作之余,把自己搞得美些,把生活搞得美些,究竟又有什么不好呢?只不过,世界上真正美的人不多罢了。”
“为什么?”
“因为,她,又要外在美,又要内在美。”
“这样的人,世界上能有吗?”
“为什么会没有?”他忘情地,几乎用一种火辣辣的眼光,盯住她的眼睛说:“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鲜润的嘴唇微微一动,眼睛久久地凝视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握在他手里的那纤细的小手,在剧烈地颤抖。霎时间,他的心就像喝醉了酒似的,仿佛停住了跳动,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
突然,手一松,她无力地挣脱了他的胳膊,他急忙扶住她:“不舒服?”
“不,”她羞涩地,低低地说“累了。”
但是,他不累!
因为,他看到了希望。就好像,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在为他增添光彩。车间里,那马达的轰鸣,闪烁的孤光,飞溅的铁花,也在为他欢唱;就好像,生活中的道路都变短了,就连这简陋、固执、令人窒息的小小县城,也变得可爱起来。连他自己也觉察出他在变,以往的一切意识都在变。他,变得更加现实起来,忙碌起来;他,学会了精巧地按排自己每一分钟的工余时间;他,失去了以往对车间里一些技术革新的热恋;他,把几份图纸深深地锁进工具箱的底层;他,更热衷于每一个珍贵的家庭舞会……
当然,这无疑地引来了新的诽谤、议论;领导的指责;好心人的规劝;同事们的讽言冷语……
可这一切的一切,和爱情比,哪,又算得了什么?爱情和工作,难道一定应该是互相排拆,水火不相容吗?马克思不是也有伟大的爱情吗?谁能说,等他有了爱情以后,她会不支持他的工作?他的理想?他的追求?谁又能肯定说,这就不是伟大的爱情?因为,他深信马克思和燕妮之间伟大的爱情,决不仅仅是因为马克思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