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练习毛笔字,缘于自己画了半年的素描,厚厚地堆积在那里,想把这些素描纸扔掉,觉得可惜,在上面写毛笔字,画上墨汁,便没有保留的必要了。
以前练习毛笔字,要么在报纸上写,报纸不吃墨汁不说,还干得慢,更没有黑白对比的鲜明;要么蘸水在布上反复练习,笔画还没到位,水就干了,字支离破碎,或者水滴积成一个个小水洼,像哭泣的眼泪。
对于我来说,在白纸上练习毛笔字还是第一次。
一斤墨汁、一支毛笔、一个墨盘、一张毛毡,加一起二十多元钱,写上好长时间,才可能把我画过的素描纸写完。
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喜欢物尽其用。
这些白色素描纸,被我正反两面都画上了铅笔画。
从现在开始,我还打算正反两面都写上毛笔字,写满密密麻麻的黑色笔画,让它们再也看不出曾经作为一张白纸的本来面目。作为一张白纸,这样才算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为什么自己在使用白纸上,会有如此吝啬的表现呢?
只要一张白纸,没有写满字被丢弃,在我心里,便会产生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是什么时候?怎么会形成这么大的心理阴影?我努力寻找原因。
忽然,想起在出版社工作时,曾去参观国内一家造纸厂。已经念了二十多年书、做了十几年图书编辑,一个跟纸质图书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却从未亲眼看见一张纸是怎么生产出来的。
十几年前的一个深秋,单位组织大家去参观一家造纸厂,对我的内心来说,却产生了强烈的刺痛,那刺痛如此强烈而鲜明,并历久弥新。
造纸厂坐落在一个城市的郊区,像一座壁垒森严的巨大城堡。
造纸厂有上万名工人,一进入造纸厂的院子,就可以看见排列着无数台摩托车,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摩托车,在阳光下发出油亮的光芒。造纸厂工人的工作是三班倒,从未有让机器休息的时间。
造纸厂院子里,另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木材,被截断为一米来长、一段一段滚圆的木头,堆放成一座一座的高山,是高耸入云的木头山,人在下面行走,像走在迷宫里,如蚂蚁一样小。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木头,一段段的棕色木头,像无数大人和孩子的手臂,交叉叠放在一起,等待华丽变身为一张张洁白无瑕的纸张。
厂长不无自豪地向我们介绍说,这些是进口木材,印刷厂的铜版纸就是这些木材制作的。他们的工厂是世界著名的几个大造纸厂之一,产品远销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国内的印刷厂也是拿钱等着买他们高质量的产品。
为能参观这么高大上的造纸厂,内心感到十分荣幸和骄傲。
进入车间参观的时候,看到每一座宏伟的高温炉边上,都站着一个包裹严实汗流浃背的工人,我们距离还有二十多米远,就再也无法往前挪动一步,一股热浪排山倒海地袭来,大家连忙跑出车间,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
成品车间,一卷一卷白如雪、薄如锦缎的巨大白纸卷,像新出锅的巨无霸热馒头一样,弥漫着别样的香味,熟悉而清新,正准备打好包装,穿好衣服,然后装车,被运送到世界各地的印刷厂。各种各样的文字图画将在这些白纸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成为许多人实现文化、知识、科学、艺术和梦想的园地。
凝视这些白纸和外面的木头山,我联想到纸张的前世,准确地说,纸张小时候应该是一片片森林,确确实实就是一片片茂密的森林。
一部超级畅销书,可能需要一整座森林。
曾经的森林,也许是无数动植物的家园,是鸟的故乡,而这些印在上面的字和说出的话,一定要有良知和价值,不能胡言乱语。在我看来,那些创作和出版质量低下产品的作者和出版者,堪比罪犯,他们在浪费人类最可宝贵的森林资源。
自此之后,那一张张白纸,像一只只纯洁的白鸽,一声声鸟的鸣叫,一片片绿色的云朵,总是飞到我的眼前,呢喃低语或者小声啜泣。
悲悯那无数的生灵,让我对纸张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珍惜和怜爱,更有一种深深的敬畏感。
作为责任编辑出版不好的图书,像犯罪一样。对自己的写作尽量严格要求,希望自己的作品不要像垃圾一样玷污了洁白无瑕、一张张比金子还珍稀的白纸。
不可再生的原始森林,那可是无数生灵和美丽大鸟的家园。
一张白纸,一棵树木,一只大鸟,一份爱心,因缘际会,无论如何,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原初的梦乡。
悲悯,从敬畏一张白纸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