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雪,不要那样,脸的表情应该尽量放松,手指也一样,肩头要平稳,不要下垂,对,就是这样。”
花道师傅秀珠在这一带算是小有名气的,有许多少女前来学习。学费三千元,算是很便宜,从开始学到出徒,大约要一年的时间,但学成之后,却可以受用一辈子。而且秀珠师傅教的很优秀,从她手下出来的徒弟,没有一个不得到赞扬的。
秀珠师傅是个很讲究的人,对徒弟极为严肃。她要求前来学习花道的女孩子决不能有男朋友。她认为,假如将花道掺杂进尘世间的感情,花道则不能称之为花道,而成尘世间的俗物了。秀珠师傅教她们时要求动作,神情极为严格,但让她们自己动手时,却让她们随心所欲,怎样能达到花道美的极致,怎样的姿势都无所谓,因为她认为少女的身材,面貌各不相同,加入千篇一律,并不能很好地展示花道,所以每个人按自己的习惯,领悟力寻求一种最美最合适的适合自己的花道方式才是最重要的。正是秀珠师傅的这一思想,才吸引了众多少女前来。
但毕竟是十九二十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哪能不谈论感情呢!所以每到课程结束后,这些少女便聚在一起东扯西谈。当然,最主要的便是谈感情。
阿雪是一个月前来学习的。她今年二十岁,梳着少女式的发型。她是圆脸,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显然没有被瞄过的迹象,但一旦远了,很容易误认为她对眼睫毛做过处理,又细又长,像有意描过了似的。她的眼又尖利又美丽,而且经常对着群山发呆,所以看人时很容易显露出一股自然的哀愁。她的下巴不是美人式尖尖的样子,而是呈弧线形的,从脸向下划了个美丽的轮廓,在下巴处顿了一下,便延伸到耳后了。正是因为这一笔,她的脸成了圆形,原本你很正常的嘴和鼻也因此变得富有可爱的意味了。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可爱的样子,显得比任何少女都单纯。
师傅给她指出错误,她马上便改掉,而且反反复复重复了好几遍。
课程结束后,其他少女渐渐离去,阿雪又在花道教室练习了几遍。
“阿雪,你还没回家啊?”
师傅巡视到此,看到阿雪还在,便走了进来。
“师傅好。”
阿雪放松身子,对师傅施了个礼。
“怎么还没回家啊?”
“因为我想快点将师傅传授的知识理解。”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刚来一个月,能够到这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师傅,恕我冒昧,请问花道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花道是在茶道发展之后发展起来的,这一点在日本做得最好,但论早的话,还是属中国,花道的目的就是让一枝花展示出一百多花的美,甚至超过这么多花的美。以合适的花搭配周围的景物、用具,来使它们达到完美的和谐,也就是我们日常所说的‘中庸’,这样说你明白吗?”
“以一朵花展示一百朵花的美?”
“是啊!有时候,只要选对花,再配以合适的景,一朵花就比一百朵花美!”
“但是,师傅,一朵花的美跟一百朵花的美是不一样的啊!一朵花再美,它也是孤独的啊!”
“你连这点也发现了吗?”
“请师傅原谅。”
“你说的没错,一朵花再美,它也是孤寂的。而其实这正是花道的实质。花道的精神以及茶道的精神,究其根本其实便是禅宗的精神,所以说花道是以一朵花展示独特的美。好比沙漠中的花,高崖上的花,平地上的花,带给人的感觉就是明显不同的,这主要在于个人的境界,除此之外,它还展示人生的现实,即一个人活着便是孤寂的,这是每个人的精神状态,故花道中只选取一朵花作为美的象征,表面上它是花,实际却是人,美且孤寂的人,你大概还不明白这些。等长大了就明白了。”
阿雪以极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清早阿雪很早就醒了。但醒后却是无事可做,呆呆地望着晨曦的阳光下辉煌的水珠。小时阿雪早上起来首先围着村庄跑一圈,再回来冲个凉水澡,那感觉真是惬意极了。但进入青春期之后她很少运动了,生理变化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多了幻想。她常常抱怨自己变懒惰了,心理上却并不为此而烦恼,即使在梦中,她也在漫无边际地幻想。
这样呆望着远山,已经到了学习花道的时间。她匆忙地换上衣服便离开了。
花道师傅秀珠还没到,少女们都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阿雪平时见到这些人聊天一般不去凑热闹,别的少女也认为阿雪是个不好接触的人,便不主动跟阿雪搭话,这天这些少女似乎格外生动活泼,阿雪正往花道教室走,听见那些聚在路上的人说:“听说有个男孩子要来?”
“男孩子来干嘛?是秀珠师傅的儿子吗?”
“来学习花道。听说是秀珠师傅一个朋友的儿子。不过,说不定是秀珠师傅的私生子呢!”
“很有可能,秀珠师傅都五十了还没有子女,说不定有了私生子才没有现实中的子女的。但是,秀珠师傅为什么让她儿子来学习花道呢!花道是女孩子学的啊!”
“兴许是为了给儿子找个心仪的女朋友吧!”
“秀珠师傅不是要求不能谈感情吗?更不用说是男女之情了。她平时要求得那么严,难道自己要以身试法?”
“正因为不要我们谈感情她才放心我们啊!我看她的这一要求正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称心的儿媳妇。”
“我倒想真想见一见这个少年啊!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样!”
“男人样呗!”
“那还用你说。”
这时人群中有人说:“秀珠师傅来了。”众人忙收起话,匆忙跑进教室,地板发出凌乱的脚步声。
众人刚坐好,便见秀珠师傅领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少年穿着白色花纹衣服,皮肤白皙,耳朵上有颗小痦子,在白净的皮肤下显得特别耀眼,仿佛闪烁着星辰,透出令人神往的诱惑。与其说他是个男孩子,倒不如说是少女,他的容貌之美更胜少女。他的脸的轮廓不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深刻有力,而是跟少女的一样曲线优美,眼、鼻、嘴、耳带给人的是柔软的触感美。众人都看着少年,少年却羞怯地低着头。阿雪也看着少年,她没想到会真有这么一个少年来学习花道,平时那些女孩子都是东扯西扯,没想到今天说的话竟然是真的,她暗暗地为那些女孩的先知能力而吃惊,这也许是女人天生具备的敏感吧!
秀珠师傅站在上面,对女孩们说:“今天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同学,他的名字叫尚雨。希望大家以后能跟这位同学搞好关系,你们都是他的学姐,在花道上要多帮帮他。”
秀珠师傅做了简短的介绍,这跟她平日的作风是不符的,她说完了站在后面,少年便站在了前面。少年双手放在桌子上,似乎还有些紧张,他抬起头望着下面的少女,脸在瞬间变红了。他以极低的声音说:
“各位好,我的名字叫尚雨。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各位,我很小便对花道感兴趣,也许是在刚出生的时候吧!长大后我对花道几乎疯狂了。父亲见到我的样子很伤心,他便求朋友,也即秀珠师傅让我来学习花道,我知道是否从来不收男弟子的,但是我是将花道当作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来尊敬的。我知道,现在的男孩子大多对政治、经济、科学感兴趣,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或许正是我对花道的这份执着,打动了师傅,师傅同意打破常规将我收做弟子,为此我十分感激。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请各位帮助,就麻烦各位了,我将竭尽全力学好花道使中国的花道普及开来扩展到每一个家庭。”
秀珠师傅安排尚雨坐下便开始讲授课程。尚雨被安排到阿雪旁边,因为阿雪是后到的。后到的人一般安排在后面。尚雨听得很仔细,而且用笔记本记着笔记。他的字很秀美,在阿雪看来比自己要好多了。到了休息时间,女孩子都围了过来,将尚雨和阿雪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问尚雨问题,因为这儿从来没有男孩子,所以一见到尚雨大家觉得格外高兴,而且尚雨是个美少年这无疑更增加了少女们的好奇心,尚雨似乎是个内向的少年,别人问他问题他就简单作答,此外便低着头,很快到了讲授时间,少女们便纷纷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课程结束,少女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离开,而是围着尚雨聊天,尚雨低声说:“我已经落你们很远了。我得赶紧补上。”少女们便自告奋勇给尚雨做指导,她教教这个,她教教那个。直至傍晚时分,少女们才纷纷离去。尚雨看到仍在练习的阿雪,抱歉似的说:
“真对不起,打扰你了。”
“没事。我也刚来一个月,所以练得还不怎么没好。”
“看上去动作很娴熟,姿势也很优美啊!你可以再做一次,我照着练一遍吗?”
“好的。”
阿雪从花篮中拿出花,拿起剪子剪去几片叶子和多余的枝条。她的身姿从背面看上去很优美,她在插花时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当她最后将花放在小盒子里放在花篮里时,世界宛然只成了这束花。
“太美了,真的太美了。”
尚雨拍手叫好。
“你来试一下吧!”
阿雪回转过身,面向着尚雨。
“好的,做的不好请不要见笑。”
尚雨走向前取出花,他跟阿雪有所不同,阿雪在剪花时仔细地令人心颤,尚雨却很随意,他似乎不用考虑,也不用眼去看,只用剪子“咔嚓咔嚓”轻松地剪去凌乱的叶子,他的态度不像是在插花,而倒想在自己的幻想中自由驰骋,但剪出的花却使人感到很赏心悦目,如同佛前的香在燃烧一样,他拿起一个小纸盒叠成一个八角形的盒子,用针穿一个孔,将花放进去,阿雪简直看惊了,这是与她截然不同的方式,但使人感到格调更高。
“献丑了。”尚雨说话时没有插花时那么自然。
阿雪简直不知用什么评价才好。在她的脑海中搜寻着可以形容尚雨的词语,但却没有一个合适的。这时秀珠师傅走了过来。
“还在练习啊!”
“是的。”尚雨低着头说。
秀珠师傅看着桌上的两个花盒,拿起来看了看。
“这是你们两人做的?”
“是的,这个是我的,哪一个是尚雨的。”阿雪回答道。
“做得不错,你们两人是来的最晚的,但进步却是一般人不能比的,看来你们的领悟能力比别人高多了,以后多多努力,尚雨刚来,有什么不懂的多指导他一下。我相信将来你们两人一定是优秀的花道家。”
“是的,师傅,我一定会做到的。”阿雪自信地说。
“早点回家吧!天不早了。”
阿雪朝着秀珠师傅施了一个礼,望着她远去。
“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尚雨说。
“那么,明天见。”
阿雪脑海中还浮现着刚才尚雨插花时的样子,那高雅的气质使她觉得很吃惊,同时,她又一面生出嫉妒这种气质的心来。
二
两个月后,秀珠师傅接受一个企业家的邀请在山下的茶室中举行了插花比赛。
照列,每个弟子按入学的早晚进行比赛。秀珠师傅屈膝坐在对面,几个具有艺术气质的企业家坐在上座。屋外有清澈的小溪流过,隐约可以听得到声音。
每个弟子无一例外地先向秀珠师傅施礼,然后朝正座的主宾施礼,半跪在地上,用一个木盆洗罢双手,便拿起剪刀、花束以及搭配的材料,表演完后再依次施礼,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换下一人。
不一会儿,就只剩下阿雪和尚雨了。别人接触花道都有数年,来秀珠师傅这儿学习也有八个月了。阿雪和尚雨则仅仅学习了三个月与两个月。
“阿雪。”秀珠师傅朝阿雪使了个眼神。
“是。”
她以优雅的姿势走到桌前,并膝跪地,朝师傅和主宾先后施过礼,用手将袖口向上叠了三寸。然后将白皙细长的手放进木盆中,她的眼睛仔细盯着手指。当她捧起水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洗毕双手,用桌角折叠的白手帕拭了一下手,依原样放好。她从篮子中拿出花、剪刀、塑料布、棉绳等搭配物。她做的每个动作的时候身子都保持着耸立的姿式,仿佛优美挺立的杉木一样,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双手上。一手拿着花,另一只手挥动剪刀,没几秒钟花束便由原先的杂乱无章变得具有艺术美了。她将剪下的叶子扫进篮子,用塑料纸、棉绳扎成一个与花相搭配的模型,当她将组合好的花放在桌子上时,主宾们赞叹道:“太优美了。”秀珠师傅也笑着点了点头。
尚雨还痴迷地看着阿雪的身姿,压根没想到轮到自己了。在他看来,阿雪作为一个花女是少见的高雅之人,在这茶室之内,倘若让她沏次茶,她以这优美的身姿、高雅的气质沏出的定是味道香郁的茶。
秀珠师傅见尚雨没动,便提醒了一句:“尚雨,该你了。”
“弟子初入花道,水平不及,在这里展示的话恐怕只能出丑。刚才已有这么多师姐优秀的表演,我不表演也罢。”
尚雨望着窗外依稀可见的绿色,文雅地说。
“没事,你只要能展现出自己的个性就行。”秀珠师傅说。
“你就表演一下嘛!我们还没见过你表演呢!”
刚表演完的那些少女催促道。
阿雪还记得第一次见尚雨时他表演的花道。她知道刚才尚雨这么说是自谦,当时他剪花时的姿势,剪出的花都相当完美,甚至自己也弗如难及。她也想借机观察一下尚雨在这两个月中花道境界提高了多少,便对他说:“你就表演给我们看吧!也许你能带给我们惊喜的。”
尚雨见不能推辞,便上前表演。如同之前的少女一样他洗过手,然后擦干。他侧过身使身姿与桌面呈小角度的倾斜,身姿却很挺拔,他的这个动作令大家吃了一惊,因为花道表演只有正对着宾客才能表现出最优的效果,他这么做,似乎有点不尊重主宾的意思。但当尚雨从篮子中拿出花语剪刀时,大家才明白了他呈这个角度的原因。窗子是斜对着桌子的,表演者倘若正对着桌子,行动无异于笼罩在阴影之中,要是境界高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种花道的不健康。尚雨很敏锐地发现这一点,于是他采取一定的角度使光纤可以更多地直射过来,同时他又避免太多的光线导致的耀眼,只有这样才能完美地展示花道。周围的人才才能更好地欣赏花道。他采取的姿势使他的动作一方面能被人清晰地看到,另一方面又能在适当的光线中产生绚丽的幻想。接着尚雨开始正式进入状态,他的手持在胸前,以贯有的手法,迅速而随意地剪掉了多余的枝叶,在别人看来,他或许太随意了,不经考虑便剪很容易剪坏了,一般剪花时都很仔细谨慎,直到思索清晰了才下剪。然而,尚雨迅速的手法根本使人看不清楚到底剪了那些枝叶,甚至有没有剪过人们都怀疑。正当别人注视着尚雨的姿势时,隐约间传来了溪水的流动声,还有小鸟在枝头的鸣叫声,而且渐渐清晰起来,窗外自然的芬芳的香味也飘进了人们的鼻中,一切动与静结合在一起,清晰与梦幻相交织……大家都幻入了一个色香味俱全动静结合、清晰而又充满幻想的境界中,这里面有小溪、树林、群山、小鸟、花草、蝴蝶……一切都有秩序的在这个世界生存着,随时间而流动。正在这时,尚雨侧过身,将花放在桌上,正对着师傅和主宾施了个礼。所有的人都还没从幻想的世界回过神来。
“啊!”阿雪失声叫了出来。这时,秀珠师傅、主宾、少女们都奉上了热烈的掌声。主宾感叹道:“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花道。谢谢您了,您让我们看到了这个美丽的世界,也使我们感受到了人的一生。一个人能这样感受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一辈子恐怕没有几次吧!”
“你表现得太好了,虽然你才学了仅仅两个月,可是早已远远地超过了我们。”少女们说。
“你确实进步了,尚雨。”秀珠师傅说出了难得的赞扬。
尚雨羞愧地说:“是大家过分赞誉了,我表现得没这么好。”
“你确实表现的很好,这是你应得的赞誉。”
阿雪的表情一下子变认真了。由于尚雨的表现,不仅之前那些人的表现,连自己的表现也成了可有可无的。刚才大家还都在赞扬她,可一转眼,自己所作的在尚雨的面前简直变成了小儿科的东西,这种高雅与低俗是人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的。
“他果然是个天才。将我远远地抛弃在了后面。就现在来看,我根本不可能达到他这样的境界。”
阿雪默默地想着,心里充满了忧愁。结束后主宾请大家吃饭她也没有去,借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独自离开了。
饭到中间的时候,尚雨感觉屋子的空气很压抑,便借口离了席。当他走到山上的时候,只见阿雪正孤零零地站在山上。
尚雨朝阿雪走了过去,但是阿雪似乎在想什么,一点也没发觉尚雨的到来。
“你在干什么呢?怎么没去吃晚饭啊?”
尚雨小心地问。
“吃不下。没胃口。”
阿雪看了尚雨一眼,说。
“你在看什么呢?”
尚雨试图按照阿雪的眼光去看下面,可是除了在半山腰凌乱的小村庄外,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尚雨要回过头的时候,看到阿雪的眼中有一种闪耀的光芒。
阿雪停顿了片刻,转过身对尚雨说:“我可能要放弃花道了?”
“什么?”尚雨感到很吃惊。
当尚雨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阿雪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甚为得意的花道。这难道不是将自己的爱好扼杀掉吗?
“我已经决定了。”
阿雪说着朝山下走去。
尚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阿雪竟然产生这样的举动。甚至他认为这只不过是阿雪在开玩笑。因为在他眼中,自己的爱好是支撑自己生存下去的唯一动力。仿佛自己的下生什么也不为,为的就是那闪烁着栩栩光辉的文静优雅的花道。失去了花道,他存在的意义也就会顷刻化为须有,那么这个物质世界对他来说毫无疑问地已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就像是月球那冰冷的光线一样,从夜晚的苍穹中反射过来遥远的太阳之光,但是却是虚无的。
三
花道比赛的第二天,阿雪便没来学习。直到过了半个月,阿雪还是没有来。
一次下了课,尚雨找到了秀珠师傅。
“秀珠师傅,阿雪最近一直没有来。”
“我知道。”秀珠师傅说,“阿雪已经决定放弃花道了。后来我曾试着联系她。可她没有回答什么,委托她的父母说,因为某些原因,使得自己不得不放弃花道,虽然自己感到非常遗憾,可是还是这样下了决定。也许,她是要准备结婚吧?”
“结婚?”尚雨很吃惊。
“是啊!我听那些女孩子说的,好象是阿雪要和一个男子结婚。为了爱情舍弃自己的爱好,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我认为,爱好是维系一个人生存最关键的因素。倘若一个人连爱好都失去了,那么他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或许对有的人来说是那样。但是在爱情面前,许多东西都会让路的,比如爱好。”
“我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因为你没遇到过爱情,等你遇到了,就会知道其中的力量了。”
令尚雨感到遗憾的是,自己没能从秀珠师傅的口中得知阿雪是因为什么原因放弃花道的。也许秀珠师傅也不知道吧!倘若真如秀珠师傅所说,阿雪是因为爱情才放弃花道的,那么阿雪似乎显得太盲目了。至少在他看来,爱好才是他的第一世界,爱情和友情之类的充其量都是第二世界,因为唯有爱好是直接与自己相关的,而且不会牵扯到任何过分复杂的思想。爱情、友情之类的似乎必须要同别人发生微妙的作用才能产生奇特的后果。但对尚雨来说,那种奇特的感情还是不可知的。
他还记得阿雪曾经从事花道时的样子,那种姿势简直美极了。她本身的美丽远远超出了花道所具备的美丽,所以说,与其说他在欣赏花道,倒不如说他在欣赏阿雪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可阻挡的绵延细腻的美丽。这种美丽将他俘获了,甚至可以说是将他内心深处那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灵魂照亮了。他仿佛坠入了另一个奇异的世界。这是他以前从来未见到过的。
远山上郁绿的风景,像是从遥远的天际的天国中送来的,那静止的景象,宛如一幅永恒的画卷一样。尚雨感觉这幅画如同金黄色的太阳光一样遥远,一样永恒。它是隔离于他所生存的世界的。哪怕他不顾辛苦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去寻找画卷中的美丽。因为当他走到那个山头的时候,发现那美丽的画卷早已消失了,自己没能在画卷中逗留,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也能成为这优雅美景的一部分的。
喜鹊在枝头鸣叫着,发出令人惊喜的声音。尚雨透过窗子望着外面的枝头,搜索了半天,他没能找到鸣叫的喜鹊。
他感觉自己的内心积压着什么东西。好像许多疑惑一层加一层叠了起来,他想解开它们,但是却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已经有好多天了,但是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他发觉自己同之前刚来的时候明显地发生了变化。刚来的时候,自己除了对花道的爱好和执着之外,似乎一无所顾。自己的世界中只有那至高无上的花道,整个世界的奥妙也全部隐藏这小小的花道中。他满怀信心地想驾驭着这个世界前进。
可是,在哪一天的时候,他好像迷失在这个世界中了。那至高无上已经不再,好像另一种强大的力量占据了这个世界,并且在毁灭它。他虽然试图想摆脱那种力量,可是渐渐得发现那是不可能的。自己的力量太小了,而那股外来的力量又太大了。虽然他认定那是“外来的力量”,但是他又强烈地感到似乎是从自己的内心深处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冒出来的。他感到惶恐,可是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在这种力量的影响下,他对花道渐渐失去了兴趣,再也无法将当他的全部世界了,甚至有时候他都很难容忍自己从事花道,觉得那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种痛苦攫住了尚雨,他认为自己是在自我亵渎。似乎在毁掉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就在一次下课的时候,他听到别的少女在谈论阿雪的消息。他的心里感到咯噔一下,他不自觉得就将注意力转向那边了。
阿雪在这儿的时候不大同这些少女打交道,所以这些少女也很少提起她。可这次提起来,却令尚雨感到吃惊。
尚雨插进去试问了一句:“阿雪是要结婚了吗?”
“结婚?没有的事。”一个少女回答说。
“那她为什么要放弃花道呢?”
“听说好像是因为一个男子吧?”
“是吗?是她爱上了那个男子吗?所以才决定放弃花道的?”
“这个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那样,爱情就是那样一种以摧毁为代价的美丽。”
尚雨感到头晕目眩,此时他似乎明白自己长久以来变化的原因了。那个操控他的力量也越来越明显了。开始的时候他还怀疑,可是,现在他彻底明白了:他爱上了阿雪。所以他才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因为阿雪的离去,似乎带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感觉惴惴不安。因为这种情况在以前是没来没有发生过的。他以前的整个人生观念在这一瞬间被扭转,被彻底击碎了。
晚上的时候,尚雨感到以前宁静的夜晚变得令自己难以忍受了。那美妙的五月、芳香的鲜花、可爱的月亮、倾斜的房屋、高大的山群……这一切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美好了,它们成了痛苦的化身,一起向尚雨袭来。就仿佛千万条虫子在他的筋骨中吞噬他的神经细胞一样,他完全用不上力气,只能煎熬着,承受着……他失眠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发生这种状况。
因为夜晚睡眠不足,所以白天上课的时候精神自然受到很严重的影响,秀珠师傅也发现了这一点,下课休息的时候将尚雨叫出去问道:
“尚雨,最近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看着你好像精神不好。”
“我没事的,师傅。”
尚雨说。
“倘若真的不舒服的话,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知道了。”
尚雨说完,退了回去。
但是这种情况没有好转。
尚雨终于病倒了。没有任何病症。就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连想都不愿意想。似乎一想他就会感到痛苦。秀珠师傅去看他的时候,只见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群山,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
秀珠师傅出来的时候,尚雨的父亲正好在外面,他们俩便一同在医院的走廊上走着聊了会。
走廊上爬满了葡萄藤,绿色的叶子满满地将过道覆盖满了,投下的阴翳的影子,使人觉得很清新。
其实——尚雨的父亲和秀珠师傅是多年前的恋人。他们是初恋,后来因为秀珠师傅的父母反对,这份姻缘没有成功,可是自从两人分手后,秀珠师傅陷入了万分痛苦之中。她的父母可能没预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可是他们既然反对了她们之间的交往,觉得就不可能让她们再重新复合,所以后来秀珠师傅便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闲着没事的时候便看些花道的书,研究千立休关于花道的理论,后来她渐渐得迷上了花道,也许是将它当作了自己感情的一种寄托吧!
而且,无论在父母的怎样劝说下,秀珠师傅都没有结婚。这时候父母才感觉惊慌失措,然后打听女儿之前喜欢的那个人。结果得到了尚雨的父亲已经结婚了的消息。于是,秀珠师傅更加坚定了那终生不变的感情。一天早上醒来,父母发现她失踪了,后来秀珠师傅便独自跑到山上开了这座花道学校,但是,她一直没有结婚,似乎是要坚守那份感情的意思。
中间两个人见过一次。那是在尚雨的父亲尚然刚刚当上父亲的时候。因为尚雨出生,尚然请了好多认识的朋友来祝贺,秀珠当然也在被邀请人之列。不过,尚然可能没想到秀珠一直不曾结婚,秀珠收到请柬的时候也是犹豫了再三,但是最终她还是去了。
当看到秀珠的时候,尚然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当着妻子和众朋友的面,他还是没过去和秀珠打招呼。不过,他知道秀珠一直在盯着他看,那双眼睛似乎含着一种令人伤心的哀痛。饭罢,那些人又在家里玩了一会,送走客人的时候,尚然见秀珠一个人站在门口没有走。于是他便走上了前。
“恭喜你了。”秀珠说。
“谢谢。你呢?孩子也不小了吧?”
“我一直没有结婚。”秀珠说。
“什么?”
尚然感到非常吃惊。他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秀珠一直没有结婚。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可是,乍一听到,他就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某个无可逃避的漩涡一样。他本来以为自己在摆脱失恋的痛苦后三年结婚,那时候秀珠早该结婚了,而且,刚结婚的时候,秀珠的母亲来拜访过尚然。
当时,尚然的家中只有简单的家具,两个人工作繁忙,所以家里乱糟糟的。秀珠母亲的到来,令他感到很吃惊。但是秀珠的母亲端正地坐在沙发中,将手中的小包放在膝盖上,朝着房子的布局扫了扫,然后对尚然说:“你刚刚结婚吗?”
“是的。上个月刚结婚。因为结的匆忙,所以什么都没准备,到现在都感觉没缓过神来。”
“哦!挺快的嘛!”
尚然不知道她话中隐含的意思是什么,但是尚然意识到她的到来肯定是有事情的,便等待着她来问话。可是她只是问自己这几年过得怎样,似乎一句也没问自己和秀珠之前的事情。到了最后,他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现在秀珠好吗?”
“很好。”她开口说,“找了一个很好的男人,已经准备结婚了。我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似乎觉得对你和秀珠似乎有点残忍,所以就想过来看一下,结果看到你现在生活得这么幸福,我就放心啦。”
说完后,她站起来告了辞。尚然一直送到她门口外。
如今看来,秀珠的母亲当时似乎是撒谎,也许是看到尚然结婚了,由于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才说秀珠也有男人,准备结婚的了吧!不过今天知道这个事实,尚然还是一下子懵了。因为他根本没想到秀珠的母亲会骗他。
“难道你一直不知道吗?”秀珠问。
“确实不知道,因为我们分手之后,就失去了你的消息……”
最终,尚然还是没说出秀珠母亲欺骗他的事情。
“也许吧!这样反而更好。倘若你知道我没结婚的话,说不定会影响到你的生活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尚然看到秀珠脸上的表情,似乎显得很执着。他看到她对往昔的感情仍同以前那样,所以就避开了她的眼光。
“因为再也找不到自己爱的人。”
秀珠说的很简单。
可是,这句话对于尚然的震撼,却是异乎寻常的。
不过已经无能为了,他已经结婚生子了,不可能再走回去。望着自己和秀珠身上的些许变化,他感到时间在他们身上的不可思议,时间将她们往昔的热情已经彻底毁灭,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的无趣和平稳。他不想这样,甚至可以说讨厌这样。但在时间面前,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所有的追逐好像全都消失了,似乎连对秀珠的那份爱,都已沉淀在过往的空间里,如今再也寻觅不到了,他有的只是感叹,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