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惨惨情依依,母亲早丧父女相依。只为功名赴京去,送女来做童养媳。”一段慷慨、悲忍的幕后河北梆子伴唱,把心情沉重的李小娟与同样心情沉重的父亲李忠义送到了台前。偌大的剧院一下子静了下来。不需道白,几句慢二六板和台上父女俩的表情,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你这对苦命父女的遭遇及境况,把人们的思绪引进凄苦缠绵的剧情里。小女李小娟是个苦命娃,因失去人间最温暖的母爱,一夜之间成了荒野里随风摇摆的小草。中年丧妻也是人生之大不幸,为改变悲苦命运,父亲李忠义终于鼓足勇气再次赴京赶考。在古代,劳动人民要想改变卑微命运,只能独影伴孤灯,经历数年寒窗之苦,考取功名,然后脱胎换骨。
李忠义临走不放心年幼的女儿,只好把小娟送到未婚婆家去当童养媳。尽管小娟一百个不情愿,这也是想有所成就的李忠义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悲切切情依依,人生最苦是别离。悲切切情依依,人生最苦是别离。”台上的父女相依相携,愁苦戚戚,幕后的二六板婉转凄凉,荡气回肠,让人生出万般怜悯,整个戏院被这人间骨肉别离的氛围深深笼罩。我就猜想啊,《古墓奇冤》到底是一出承载了多少苦难和多大冤情的悲剧呢?
这是乙亥年的正月初五海岛金山寺庙会期间,我于景区大戏院观看由保定市青年河北梆子剧团演出的古装剧《古墓奇冤》的开场情景。
古戏于我的启蒙,还是从儿时听母亲哼唱开始的。在我几岁时,就时常听到坐在炕边忙针线的母亲小声哼唱戏曲,像《王三姐住寒窑》《秦雪梅吊孝》《苏三起解》等片段,都是凄苦悲凉的故事,当然这些名字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不知是母亲的哪句唱腔吸引了无所事事的我,我竟然像个小戏迷凑到母亲跟前,好奇地瞅着她那张生动的脸,懵懵懂懂又煞有介事地“点起戏来”。母亲见我如醉如痴,她也如醉如痴,也不管眼前的戏迷有多大的水分与假象,遇知音般越发来了精神。于是放下手中的针线,两手比划着,翘起兰花指,挑眉瞪眼,用尖细的假嗓子就表演上一小段。“行将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小小的我,在那个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最先竟是以这种方式得到了戏剧的熏陶,对唱词对表达的意义都是不加理解的,只是觉得新鲜,好听,好玩。不论是京剧、河北梆子、山东吕剧、河南豫剧,都模模糊糊有了印象并渐渐有了好感。
后来,父亲买了收音机,我如获至宝。放了学,抱着收音机收听广播剧,当然还有各种戏曲。像河北梆子《三娘教子》,河南豫剧《朝阳沟》,山东吕剧《都愿意》,黄梅戏《天仙配》,越剧《十八里相送》,等等,都听得如醉如痴,有些唱段和道白都能背下来。
一句“人生最苦是别离”,带着有血丝的余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出场了。此人中等身材,方圆脸,右嘴角上方那颗大大的痦子甚是扎眼。我一见那痦子,就断定此人不是个善角儿。果然不出所料,她一出场的那段道白,就是佐证。其实,只看那妆容,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戏曲的脸谱,很能帮助人把握角色,了解剧情。
这个名刁氏的女人,本来也是个不幸之人,中年丧夫,后来带着小女嫁给了陈员外,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正像她道白里所说“家大业大有吃有花”。如果她满足于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认真相夫教子,她的未来应该是幸福圆满的。可她偏偏贪婪自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想着仓里的,她看上了陈家的万贯家产。人性的“贪”,在刁氏身上就毫无遮拦地暴露出来了。陈员外有个儿子叫陈俊,知书达理,阳光帅气。他的母亲去世前给他定下一门亲事,未婚妻就是李忠义的女儿李小娟。李家穷,遭到刁氏鄙视。至于李家为何“穷”,陈员外为何结了这门穷亲戚,剧中没有交代,我也就无从得知。刁氏想叫陈俊辞了这门亲事,把她娘家侄女嫁过来,等陈员外一死,就独吞陈家的全部家产。
她正与陈员外父子“渗透”她的“大政方针”呢,李忠义把小女李小娟送上门来了。重情重义的陈家父子欣然接纳,当场赠与李忠义进京赶考的盘缠,陈员外在到山东讨账之前又主着把儿子与李小娟的婚事给办妥,也就断了刁氏的非分之想。
戏曲尤其讲究矛盾冲突。一个一个的冲突环环相扣,为以后的剧情发展打下伏笔。由此我联想到文学。在文学写作上同样可以借鉴这种方式,以“亮点”抓住读者的心,留出空白,以增强作品的想象空间。
再回到剧中。陈员外外出讨账一动身,早已气恼了的刁氏,就安奈不住地把人性的“恶”给释放出来了。先是不许陈俊进李小娟的屋,活活拆散一对恩爱鸳鸯,不久又以让陈俊进京考取功名为由支开他,在家放肆地虐待李小娟,以报其“扰乱计划”之仇。她让孤苦无依的李小娟脱下少奶奶华服,换上破旧衣衫,恶狠狠地吩咐“每天洗两大盆衣服,担五担水,砍两担柴。”有其母必有其女,刁氏的女儿英英对李小娟的到来,早就恨得牙根痒痒,“你来了我可倒了霉了。吃我的,喝我的,还穿我的花衣服。”英英竟然给母亲当起监工,每天以监督嫂子李小娟干活为乐事。一天,谨慎隐忍的李小娟去井台上担水,她有了身孕的事被英英看破并马上报告了母亲,把个刁氏气得七窍生烟。她实在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要当机立断。恶从胆边生,当一个人被“恶”驱使着去做一切时,是往往不计后果的。当天深夜,凶狠残暴的刁氏带着女儿,气急败坏地用烙铁和大棍把李小娟给活活打死,除了心头之患。
天无绝人之路。无辜含冤而死的李小娟被盗墓贼救活,并在墓中生下了她和陈俊的儿子。堪称千古奇事。受尽刁氏欺凌的李小娟,深知不能把儿子抱回家,只能在荒郊野外的墓中苟生,靠要饭偷偷把儿子抚养。可怜的李小娟母子!比王三姐住寒窑还要苦上十八倍的李小娟,企盼她的爹爹快回家来救女儿,企盼她的夫君考取功名后快回家团圆。有了力量支撑的李小娟,就觉不出苦寒和恐惧,一个柔弱女子,在满是死亡气息和鬼魅影子的坟墓中与儿子相依为命,在栖遑中企盼未来。
剧情的矛盾冲突再次升级,有时紧张得都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天,小娟讨饭回来,她的宝贝娇儿突然不见了。儿子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希望和未来,是她的命根子,儿子没有了,把个李小娟给急疯了。她哭啊哭,找啊找,最后竟产生了幻觉。没有了儿子,她“李小娟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可喜的是,她的爹爹一举考取了状元,居官二载马上就要回家探望小女。她的夫君陈俊也考取了新科状元。
考取功名后的陈俊日夜兼程往回赶。他知道继母嫌弃李小娟,爱妻在家一定受了继母、小妹不少的气。他心喜爱妻的苦难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他们的新生活很快就要开始。想到此,快马加鞭,脚下生风。不想路旁坟墓里一婴儿的啼哭声羁绊了他的脚步。当他把个天庭饱满的弃儿轻轻抱起,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高兴地把他抱回了家,欲让爱妻李小娟来抚养。人性的美无时无刻不在铺展,与人性的“恶”在较劲,在斗争。
为何小娟的儿子偏偏让陈俊拣到?如果不是他而是被别人拣去后果会是咋样?如果他回家的路上错过那婴儿的啼哭,婴儿会不会在母亲离开的当儿遭遇不测?这就是戏剧。人说说书唱戏,都是巧上加巧的事,这就是所谓的矛盾冲突吧。
李忠义居官二载,是多么惦记他那年少柔弱的女儿啊!探女路上心切切,却偏遭狂风暴雨,刹那间,天地混沌一片。他打伞奋力前行,忽见前面一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女鬼”。待他惊魂稍定,经过一番“打斗”,一番质问,终于弄明白,眼前的女鬼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娇儿李小娟。残酷的现状,怎不让他肝肠寸断?怎不让他怒火中烧?他岂能善罢甘休?
外出讨账的陈员外也回家来了。
矛盾冲突的高潮到来。外出讨账的,赴京考取功名的,被打死又复活的,在荒郊坟墓中新诞生的,统统集中到陈员外的家。一切一切,该来的都来了!当真相大白,该了结的就需有个了结了。
“夫郎得中头名状元,凤冠霞帔身上穿。”“……你母女狠心肠将我害,幸喜我命能保全。害得我墓中生了子,害得我举家不团圆。今日里爹爹回家转,仇报仇来冤报冤。越说越恼越有气,管教你母女吃皮鞭。”起死回生的李小娟终于扬眉吐气,换了人间。她的快二六板也激越高亢,把那急躁和心肺炸裂的情绪也随着流泻出来。
机关算尽的刁氏,当她的阴谋和恶行,在陈员外和陈俊面前被彻底戳穿,被血淋淋地揭开,这个没有了道德底线的女人,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她觉得再没有脸面活在世上,她选择了死。她只有一死。于是,跟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牵挂的女儿说了声“英子,妈先走了”,就恼羞地撞墙而死。她那贪图享受、骄横任性的女儿英英,从此脱下华美的小姐衣冠,沦为陈家孩子的丫环。现实就是这样不可阻止地逆转。她可怜兮兮,“只要不把我赶出这个家,叫我做什么都行。”
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自古说书唱戏,都是教化人的。但是,我并不认同剧中那种简单的非黑即白的“因果报应”,把英英沦为丫环,那样俗气。如果英英因羞愤而离开陈家,给人们留下一个想象的空间,或许效果会更好。譬如,她后来变成一个勤劳吃苦、自食其力的普通人,也算她有骨气,算她真心改过。其实那是对她的另一种惩罚。
《古墓奇冤》以一个离奇的悲惨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性的善与恶,美与丑,以戏曲这种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寓教于戏剧之中——善待别人,就是善待你自己;损害别人,就是损害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