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长河,一刻一波,一日一浪,奔腾不息,从昨天流来,流向明天。我的记忆随波逐流,几十年来,即使死了千百遍,但只要抱上一抷土,如同草木,生命会在一场雨中复苏。
我的村子安营扎寨在一块小洋田边的山丘上,便得了一个很本性的名字——洋头寨。这样的村子,对土地真不敏感,总感觉自然之在,但却依赖,一切都离不开这片土地。村子的每一条路都是走向土地,一大早,能下地的活口就沿着各自的目标出发,向土地觅食而去。留在家里就是不会下地的爷孙和一些鸡狗。我的爷爷会扶着墙踱到家门外相对敞亮的地块上晒着太阳,抽着旱烟,用脚轻轻拔拔飘来的落叶与枯草,自言自语:回吧,回到地里去。当时我不知道他说的意思。自得其乐地拿一根竹枝在地上画画,偶尔追打鸡狗。只要我在爷爷的视野里,他不会管我做什么,仿佛我与那些鸡狗一个样,即便滚一身泥土,他还乐呵着。母亲回来时看到,偶有责怪,他说:土,土哪会脏,芋蛋仔浑身是泥,一层皮剥了,里面的肉白嫩着。
打从我能沿着村子的路走向家外的各种土地时,我离开了爷爷的视野,家里的果园地,乡村的山野,就成了我整个世界。
我家的果园地不仅连着几位叔叔的,还连着别宗好几户人家果园地,狭长一溜,园后是山地,园前是一堵一丈多高的石砌园塝,塝前是一条石路通往村子的肇基地——洋头厝。大概迁居到洋头厝的先祖,就是随这条路又把家迁居到寨岗上,成了如今的洋头寨村。怪不得我听过村里的大人站在寨门前,看着隔着一条田垅的洋头厝与那一溜果园地说:这块果园地真永远都是一张摆着五味的大桌,只不过曾经是在房舍边上,如今摆在了当门。我不知道这个话的内含,只知道这个地理情况描述的准确,果园地性描绘有意思,的确有如五味餐桌。我在村子里的日子,许多味道确实来源于这块地。有葱有蒜有香菜,还有大白菜,不同的季节里孕育各类种苗,菜苗、豆苗、地瓜苗。还长在战壕式土沟里的姜。同时它还是一块能世代相传学习耕地的土地。
在我不能独立种地时,常跟着父亲身边,抓些蚯蚓回家喂养鸡鸭,分分菜苗,学着种菜技巧。父亲挥起锄头,闪出一道毫光,挺起腰,刷一声锄头入土,又弯下腰。一锄一揖,虔诚无比。父亲说:锄下多少力,地长多少力。原来地力来自于这用力的朝拜。翻新的地有股香味,就在这股香味中,父亲敲敲打打把大块的土整碎,垦辟成一畦畦,而后说:白菜穴浅种穴边,芥菜穴深挂半壁。原来就这粗糙农活也有着细节。菜种上了,父亲还要整一整,这回不在菜畦里,而在边上开出排水沟。说:雨下数日园不涝,若逢旱时早晚浇,所以说人勤地不懒。这块地父亲只管种下,后面便是母亲打理了。浇水、追肥、捕虫等,我也常跟着,看着菜长,看着玉米含苞挂须。有一回我看见有个孩子拿着玉米秆啃着,那咬来嚼去的样子,有吃甘蔗的感觉。就喊着,娘!我也想吃。娘说:你到果园看看成熟的砍一株回来。我拿着刀就跑向果园地,又看又捏砍回了一株,扛在肩上半扛半拖,一路笑着,母亲见了又气又笑,骂着:懵子阿懵子,你看看这玉米须才泛黄,没成熟。没想到母亲这一骂,我得了绰号,阿懵!且在村中叫开,只要一听到人们这一叫,我先责怪娘,接着牵连到玉米,再到果园地,都是她们惹的祸,可娘的态度与果园地一样,毫不乎这个绰号对我的伤害,依旧让每个日子都过得有香有色。
又是一大晴天,天空蓝得不见云,娘又让我跟着去果园地,浇菜、拔葱。我不愿意去,可娘把锄头放在我肩上,她挑着人粪尿,还拎着小竹篮,我哪还敢说不字。经过别人的果园地时,我看见一根高高的竹杆上挑着挷成一束的蒜头与玉米棒。我一直看,不解其意。娘又喊着,懵子!锄头拿过来,呆呆看什么?大家喊阿懵哪有不对,你一定又不知道那根竹杆插着什么了吧?再说“旱田有大鳝,懵人有好命。人家叫着,就让叫,不要与人争吵”。我,我,怎么不知道那根竹杆的用意,不就像稻田里的稻草人,惊鸟用的。“懵子啊懵子!这可不是惊鸟,是向天咒人,是人家偷拔了他家的蒜,偷掰了他家的玉米,她向天诅咒,意思偷了这些东西,人没发现,天可看见,要遭天遣。”我抬头看看天,的确感觉天也在看我,我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天眼皮底下啊!从此后,我每做完一件事,总喜欢抬头看看天,就是阴雨天也一样看着。看着看着,对阿懵绰号渐渐释然,懵不懵天知道,村里人爱叫就叫去。
家里的果园地带来了生活五味,家里的自留地则长着填肚子地瓜,是一家人口粮不足的补给基地。曾有人说我的村子,路无三尺平,地无三丈宽。当然这话太夸张了。我家的这块自留地比起果园地大得多,占据了那个被称作鸭子坪岗的一面坡,足有四五丈见方。这块地称为洋头厝,就是这个村祖上迁居到到这里的宅基地。房子没了,变成园地,大概是几代之前的旧村复垦。我也挺喜欢这块地,它的地头有一棵老水蜜桃树。虽说树老,但一样年年开花结果。春天一来,桃花一开,我就有资本向小伙伴们许诺,就能让许多叫我阿懵的小朋友封了口。当时村里拥有这样桃树的家并不多。当它结下青果时,我就能给弟妹们派活,让他们站在寨门口看护着,只要发现有人靠近桃树,让他们立即呼我,整个季节都激动在那块地头,成了村里最富足最有号召力的阿懵。
在我能看护桃树的日子里,已经能帮助父亲打理那块自留地了。每一天大清早,总是在还有梦的时候被母亲叫醒,让我提着一碗蛋茶到那块地去。父亲放下锄头仰起脖呼噜噜把蛋茶喝下,随手把碗递给我,说:把碗底的糖吃了干活。我甜着嘴便弯下腰把园里地瓜藤全部理到一个方向,等父亲把这个方向锄过,我随即浇过肥……一轮来一轮去,与父亲合力,起个四五个早上,就把这块地打理好。每天我们迎着朝阳回到家用过早餐,生产队催出工的锣声才响起。有一回我背着书包,走到村弄口,有个人摇着头说:唉!阿懵父子都干了半天“小自由”,现在还不出工,能干多少活啊!我不知道“小自由”什么意思。是不是在自留地劳动就叫“小自由”。后来在一堂政治课中,老师就指出干小自由不对。原来父亲是在做一件不对的事,更要批的是还给我“糖衣炮弹”。一些同学在写作文时,就写了批判自己父亲的文章。可我不写,我想父亲是生产队长,还是大队干部,他绝不会做错事,再说若没有这自留地的地瓜,我们兄弟姐妹可就要饿肚子。我便写了一篇批评自己干小自由的文章。说自己一回家,就不再读书,而去果园地挖蚯蚓喂小鸡,这就是干小自由。还让小伙伴帮助我抓蚯蚓,许诺到时让他一起摘我家的水蜜桃,这就是“糖衣炮弹”。确实是这样,有一回还不小心一锄头挖到帮助我抓蚯蚓的小伙伴的头上,又急又怕,一边嚼着艾叶为他止血,一边背朝着村子喊娘。后来母亲抓着鸡蛋我陪着护送到他家。老师看了我作文,没有批评我,只说了句:以后改正,不能剥削别人劳动,阿懵、阿懵哪会懵。后来还让我当了班长。
自留地本很喜欢,有桃树,有地瓜,每样都是甜的。但自出了小自由这事后,总感觉去那块地的路边苇叶会割疼我,有点不想去了。可是父亲依旧起早贪黑地去,生产队收工了,还要到那块地干上一阵子,村子里许多人也是这样,渐渐地我又会去了,且是扛着锄有模有样地下地。可谁知这块地的土真不如果园地的土好侍候,一锄下去,只啃动一层皮,有时还会被一些碎瓦片反弹,震得双手松软发麻。记起父亲曾教过,不管是锄地、砍柴、劈柴,发力时要握紧柄,不然锄头、砍刀、斧头就会失去控制脱手而去。我遇过此事,砍柴中的砍刀就失手丢过多回。可就在我有能力握住这锄、砍、劈的权柄时离开村子到公社所在地念初中了。爷爷为此说过父亲,说他自找苦吃,能下地上山了,能向土地要食了还念什么书,吃闲饭。
离开村子感觉最深就是离开那两块地,寄宿生的生活就是一个咸菜味,每天早上出操,傍晚去看球队练球、文艺队排节目,再也不用去自留地与父亲为伍做小自由了。心里感觉这生活挺好,挺有意思,可每个夜晚入梦总是如饕餮豪食,吃着果园地里的美味,自留地的地瓜、马铃薯。每个周未回家,还是离不开这两块地。我读过初中、高中后,在1980年揣着入学通知书,把户口迁走了,成了居民户。村里人说:阿懵好样的,这下扔了锄头柄,再也不用与土地过不去了。这一离开,在时、空两支大手的操纵中,仿佛真与这两块土地断奶了,没了依赖,也没了梦。
土地上长的草木,离不开一年四季的轮回轨道。芸芸众生中的人生一样也离不开成家立业的轨迹。我从容地行走着,一样样实实在在地过着,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也在行走。嫁的嫁,娶的娶,两个姐姐,四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各自安家,各归其属,各自经营起属于他们的果园地与自留地。此时,年近古稀的父母有点斗不过地了。好在弟弟接过锄头柄,让我家的每块地依然生机勃勃。
果园地与自留地从此后我几乎没有踏进,即便是回家带走一些葱蒜香菜,地瓜马铃薯也都是弟弟备好,我顺手拎走。然而一定要踩入的是墓地,因为每年清明节必须回家祭扫,不然就会招来不好的声名。村里人说墓地是块阴地,平日里不让孩子们到那里去,大人们也很少去,还编了许多鬼怪故事刻意吓唬人,好让我们离这样的地方远些。可清明节这一天,则备好祭品,携儿带女去祭扫祖墓,还会在墓地结灶野炊,大家共享祭品,多余的还可以每人一份分回家。此境中,这些阴地笼罩的并不是阴气,而是一个个宗族的旺气,祭品的美味香气。就这样我记住了太爷爷、大爷爷、爷爷的墓地。
打从我会读墓碑上的文字时,知道了一位位先祖的名字。小时候只知道爷爷的名字,且还是村里老人呼来唤去的小名,本名是我到外地读书要填表后才知道。如今读着碑文上的名字倒有了几分亲切,确实有种寻根到地里的感觉,仿佛看到村中溪流之水的源泉。这一来,对这块地的感觉并不是害怕,阴凉里栖下了绵长的根。先祖们的墓地分布在村边各个山脉,扫墓时一座座走过,把他们相牵在一起,一直连到自己的老屋,这样的路线就把乡村土地都牵扯到一块,仿佛都与自己有关,因为山里种着我基因的原种,栖着一代代相传的驿站。
十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我扫墓回到村里,一位年长的叔喊着:阿懵,阿懵!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因为这名字已经有几十年没人喊了。寻声而向,才知道是在喊我。在我的问好声中,那位叔说:你家风水好,赶紧要为你父亲找块地,以后再出几个你这样的阿懵子。我笑个不停,但确实要为我父亲找个墓地了。之前也有跟父亲商量过这个事,他总是说:这事不必操心,一辈子土里长大,死了也就回到土里,自留地后就是山,在那里挖个洞像藏蓄地瓜种一样,放进去就好了。再说我这双脚挺不起身子,也正因为块地,能不赖给它吗?据说父亲病就是因为自留地地瓜长得大,一担太重了,才起肩,结果双腿一软,就坐到地上,从此就再也挑不了重担。
父亲说的轻松,但我并没感觉那么轻松。这墓是阴宅,怎么能让父母无宅可居呢?我想因缘和合,阴阳同理,不管什么宅,该是向阳日晒,通风不腐,清流化浊,我就在村南边的梯田边破了一块土。父亲说满意,满意,听得见村子鸡鸣犬吠,看得见灶烟升起。就这块地吧!再说这块地曾经也是生产队的园地,早就埋过我许多汗水与人气,住进去也更适应。
说是墓地实则就是挖个大穴,我母亲先住进,父亲说,人啊逃不命啊,你娘总是抢先,小年青时,让我嫁给她,住进她的祖屋,死了她又抢先,又要我住进她的家。算了!就让她先打理吧。
父亲跟随我们兄弟住到城里很多年了,我以为一年年的流时光流逝,也会荡涤去许多对家乡土地的依赖情结,可他并没有,虽腿脚不便,但每年清明还是要跟着我们回老家,说是回家吸些那土地的气息以后回村不迷路。我总顺着他的意,还尽量陪着他看看那三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