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子最鼎盛的岁月,我没赶上。小时候常听奶奶讲,当年生产队吃大锅饭,食堂开在大院子里,全村每天多少人到大院子吃饭呢!虽说没有大鱼大肉,尽是草草蔬蔬汤汤水水,但鼎沸的人声,纷杂的双手,忙乱的脚步, “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再后来,食堂关张,大院子边上建起一所小学,是从汉村寺搬迁过来的,是我后来就读的横沟小学的前身。听我妈说,她嫁到大院子时,那小学还在着呢,平日里,总能听到孩子们吵闹的声音。然而,等到我记事时,小学早搬走了。我不禁有些怅然,小学若还在,得多好啊,我就不用每天早早起床摸黑去学校了。
这时候的大院子,早已淡出汉村的“话语中心”,和汉村普通的院子没多大区别了,只是院子略大一些,人丁略多一些。
还好,大院子边上有个龙潭。
龙潭紧挨着我家的菜地,那时候,我家在菜地边种了一排老牛筋(某种芦苇属植物)、一丛甘蔗和几棵吸血果树(薏苡)。吸血果树细细高高,结出一颗颗绿绿的卵形的吸血果,果实后面连着麦穗似的花束,花束垂下,在微风里一晃一晃,恍若少女摆动的耳坠。水里的倒影,也在晃动着。水面朗绿,散碎的浮萍逗引着一群群小鱼。
村里好几处水井,唯有这一处,是供人洗衣服用的。村里的女人们络绎不绝地到来,端着盆,提着桶,桶里盆里堆满花花绿绿的衣物。她们得穿过大院子,再穿过对门堂哥家的耳房和后院,才能走到龙潭边。穿过大院子时,她们常常站下了,和院子里的人说些闲话。不晓得她们怎么存了那么多话说,嘁嘁喳喳,嘁嘁喳喳,简直忘记了要去洗衣服。若是洗好衣服回来,聊天的时间还要更长久。我在院子里玩耍,时常看见水从盆沿底下,滴嘀嗒,滴嘀嗒,凝结着时间的小小水滴,摔碎在赭红石头上,留下鲜明的印迹。
大院子中间,那一长排略略高出平地的石头,是很有些来历的。据说,那是我家老房子地基的遗迹。一排赭红的石头,磨蚀得光滑锃亮,纹理清晰。有时玩累了,我会坐石头上歇一歇,石头被太阳烤得暖热,热乎乎地托着屁股。
我面朝西方,上下前后打量身边的世界——
日头高悬,在头顶刺啦啦地飞速旋转着,放射出万道金光。一支支光的利箭,射进大院子。大院子草木丰茂,北边堂哥家门前,左一棵缅桂,右一棵杏树;我身后阿昆哥家的灶房前,有一棵歪脖子的桃树;我家在西边,台阶边有我种的杂七杂八的花卉,万寿菊、仙人球、水仙花(韭兰)、天鹅抱蛋(虎眼万年青)、打不死叶等等。我家瓦屋后面,探出两棵枇杷树的树梢;西边是大妈家,她家刚建了个家庭作坊式的罐头厂,空玻璃瓶堆在台阶边,高高的“危若累卵”,闪耀着一派白茫茫的光。
我注目更多的是院子里那些疯长的青草。阳光猛烈,草地潮润,水分蒸腾,有时会见到一小片波动着的热气。草地的组成,有几年主要是马齿苋;更多的年月,是马唐、马鞭草、牛筋草、狗牙根等。猪来了,狗来了,猫来了,鸡来了,总不免要留下些屎溺,所以杂草们长得格外肥壮。拨开草丛,地上总能见到一些翻耕过的痕迹,有时是弯弯曲曲的几缕土,那是曲蟮(蚯蚓)的杰作;有时是一小圈鲜润的土,炸开的烂泥炮似的,再看,那圈土边有一堆猪粪,这就是牛屎窝蛘(屎壳郎)的居所了。牛屎窝蛘比羊虫(金龟子)大,若能逮到一两只,那实在是很好玩儿的。
我记得那天,爸妈到保场街赶街去了。大院子里似乎再没别人。我和弟弟在草丛中发现了牛屎窝蛘的一个洞口后,翻遍草丛,将另外几个洞口塞严实了,拎来一大桶水,从仅剩的一个洞口灌进去,洞口咕嘟咕嘟冒着泡,终于,有东西浮现在洞口了。真是牛屎窝蛘!真够大的。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接二连三,最后大概出来了七八只,被我们一一逮住了,统统放进铸铁做的洗脚盆里。它们笨头笨脑地爬动着,一圈又一圈,唰啦唰啦唰啦。
然后呢?然后爸妈回来了,看到这一洗脚盆战果,他们的表情和语言是难以描述的。
更多的时候,我们在大院子里练习倒立。起初,只是两手撑地,垂下头,从胯下看后面。树是倒的,房子是倒的,云彩掉到房子底下了,鸟儿飞过,大人们走过,人竟然走在鸟儿上面了……世界仿佛由此呈现出全然新鲜的面目。更进一步的,我们两手撑地,想让自己倒立起来。这个动作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了。我一直渴望着,能够不假手于人,我也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着。一次次练习后,终于有一次,我倒立起来了。两脚舞动,踢翻云彩踹翻天;两手颤动,额头擦到草茎,泥土的气息猛然涌进鼻孔……
大院子的草地,并没有因为我要练习倒立而一直存在着。最先是对门堂哥家行动起来,砍掉他家屋前的缅桂树,造出一块长方形的水泥地。那之后三四年,我家在屋前铺了一块更大的。为了这块水泥地,东边阿昆哥的父母还和爸妈闹出一场风波,说是我们的水泥地面占了他家的面积。这事儿一直闹到土地局,土地局来人测量后说,反倒是他家的灶房占了我们的面积,他家得拆掉灶房。然而,他家只是在大院子东面砌起一堵墙,将家里和我们隔绝开来,拆灶房的事儿不了了之。
我家的水泥地铺好后,大院子能长草的地方,就只剩两片水泥地间窄窄的一条,以及西面大妈家门前的一溜了。
大妈家要在村路边修水井,要把我家的地挖开,从龙潭引水出去,我家没同意。然而,村路边的水井硬是修起来了,我家的地硬是被挖开了。那天,奶奶和我正在地里拔草,一伙人荷锄扛锹地来了,强行开挖菜地,我和奶奶说什么也不管用。待爸妈回家,岂可干休?两家大吵一架,不来往了。大妈家干脆在屋前也砌了一堵墙,只留一道窄门通行。然而,没多久,罐头厂停业,到大妈家的人明显少了,那道窄窄的门也就很少开启。
没几年,堂哥家另辟地基盖新房,不怎么回大院子了。
这些,都是我理解不了的世界。我甚至不能完全记得,这些事,哪一件是先发生的,哪一件是后发生的。我只知道,大院子静了,静了十多年。
忽然有一天,大院子又热闹起来。大妈的孙子,比我小不了几岁的江桃要结婚了。
此时,我们两家早已言归于好——也不知道是怎么言归于好的。而且,似乎比吵架之前还要好。奶奶罹患阿尔茨海默病后,时常跑出门乱走,好多次都是大妈陪同我妈去把她找回来的。为此,大妈还惹得奶奶骂声不绝。
江桃结婚,是大院子多少年来难得的一桩喜事。我们一家早早过去帮忙,大妈家门前的墙拆了,三间房的板壁由我爸负责装修,油漆则由我妈负责刷,我和弟弟一旁打下手。还有一大拨人负责修整大院子。茂盛的青草割了,地上的小石头捡了,大妈家屋前的那片烂泥地也要铺上水泥。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江桃大婚前,做好了一切准备。水泥地是崭新的,板壁是崭新的,鲜红的对联也是崭新的。奶奶端坐在自己门前,一身靛蓝色的衣服也是崭新的。
鼎沸的人声,纷杂的双手,忙乱的脚步……大院子简直框定不住这热闹了。
婚礼结束,江桃和媳妇到外地打工。大院子别的人,也都回到各自的一份生活里去。红色的鞭炮屑散落大院子中间仅存的那条泥地上。没过几天,割过的草发出新芽,遮住鞭炮屑。奶奶仍然穿着那一身新衣服,独自坐在门前,面对着人去屋空的大院子,自言自语。
白云飘来了又飘去,燕子飞去了又飞回。偶尔有人走进大院子,想要到龙潭边去洗衣服,探头探脑看看,几乎要被这寂静吓得退却。
所谓龙潭,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六七平方米的小水塘罢了。深度么,当年因为我们隔段时间会淘干水抓鱼,顺便清淤,或许有两米深吧?如今,那潭底的淤泥,堆积得都快触到潭边了。村里有了自来水,鲜有人到龙潭洗衣服了。龙潭边的地呢?去年已经被爸妈卖给大妈家,卖地的合同是我写的。勘定地界那天,两家人一起来到龙潭边,言笑晏晏,云淡风轻。这是我想象不到的世界。
大院子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了。
又一次回家,我进到大院子,只见奶奶躺在院子中央,身下铺了块装肥料的尼龙袋,袋子紧贴着泥地。奶奶仰面朝天,闭着双眼,跷着二郎腿,说说又笑笑。我喊了几声,奶奶才睁开眼看天,看我。你怎么躺这儿,多潮啊。奶奶笑嘻嘻的,说就想晒晒太阳。
真是很好的太阳。刚下过一场暴雨,太阳鲜红欲滴,天洗过似的蓝,云彩沉重又迷茫。我多想挨着奶奶躺下,看看天,看看太阳,看看云彩,但我只是站着。大院子空旷,寂寥,听得到曲蟮拱地的声音,牛屎窝蛘打洞的声音,漫天的红蜻蜓翅膀震颤空气的声音……时间飞速倒流,回到二十多年前,一个少年摇摇晃晃倒立起来,看见倒过来的树木房舍,蓝天白云踩在他脚下。世界是这样的新鲜!
忽然,两手一软,脚再踢蹬也没用,我朝后重重摔下,后背刚好砸在院子中央那排石头上。我仰面朝天,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摊开四肢,无法动弹,喘不过气,喊不出声——这是我第二次后背着地摔倒了,上一次是和奶奶上山找柴,我从离地三四米的松枝上掉下。
白云,蓝天,飞鸟……时间静止,风搅动一切……
和二十多年后的奶奶一样,我仰面凝视着这世界;世界也俯下身来,凝视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喘出一口气来。
世界倏然远去,时间疾速行走。
那以后,我还练过倒立吗?大约是练过的,只是终究没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