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夜英国史。长腿爱德华对苏格兰的征服以及后者的反抗,也就是著名影片《勇敢的心》所说华莱士的事。历史血腥,来回拉锯式屠杀,华莱士得胜也是如此,杀得一干二净。此前爱德华征服威尔士,杀死领主,掏心挖肺……城堡鸡犬不留,血在街上流了两日才干。女人也狠。爱德华的儿子性取向有问题,其妻备受欺辱冷落,一度返还法国娘家。后来得势,抓住丈夫,抄起一根烧红的铁棒捅了过去……
长腿爱德华对威尔士、苏格兰的血腥征伐,最为狠毒的还不是杀戮,而是消灭其文化,蚕食其独立性,有类于秦王朝搞的书同文车同轨。不自由毋宁死,死者枕藉,前赴后继。
读此书正值端午,不禁想到屈原。中国史书简略,杀伐覆灭,往往只一句话,一个没有零头的大概数字。唯因了西史为参照,中国史才变得生动,分外具有可感性。秦军一再攻入楚国国都,要有多少杀戮,多少毁灭,多少女子的屈辱,多少王公的落魄?
屈原生活的时代,天地就要灭了。作为掌握楚国文化传统的大知识分子,他更真切地感受到传统将要断绝的痛苦,而大势所趋,无能为力。那是个人尊严、国家尊严、文化尊严都将沦丧的时代,是焚烧历史记忆的时代,是宗庙坍塌的时代,是举家、举族、举国为奴的时代。想想苛刻、粗俗、卑鄙、实用主义至上、以愚民为要的秦法吧。那是把整个天下搞成一个大奴隶场。
这个叫屈原的人感觉到了绝望。他选择带着即将断流的文明传统,归入大江之中。
他的独立人格和独立文化品格,其实不是显性,表现在作为楚文化的代表,个体的文化尊严和生命尊严隐于其中,也彰于其中。
在精神向度上,屈原和与端午指向的另一人伍子胥,是同类人物。比较起来,前者消极而寂寞,后者积极而壮烈。前者哀而后者悲。他们与踏海而去的鲁仲连、八百士相拥的田横,也是同类人物。
他们的消亡,似乎也代表了知识分子独立性的消亡,一统的时代开启了。士人的价值全成了依附。汉代董仲舒更是阉割儒家思想,取消其独立性和民本思想的成分,使儒家成为趁手的一统工具和维护固化秩序的完美手段。
但一直到魏晋,还有叫陶渊明的人幻想寻找缝隙钻出一统,得到个体和宗族的独立心灵空间和生命空间。这种内心挣扎,后来也在延续。几千年,只是微弱的挣扎和渺茫的指望。我们连梭罗那样决绝的践行也不能做到。世人多谈《瓦尔登湖》,视为文艺美文一般,是像明清小品那样的可供亵玩之作,浑不见庞然文骨。那是写过许多政论文(如《论公民的不服从》)的独立的梭罗啊,不是中国古典语境里怯弱的、不问世事的躲藏起来的隐士。
回到端午。自屈原以降,文明演变,文化人上下求索,几千年多少人以命相殉,到最后,到一世又一世的百姓,只剩一口粽子。是欢乐的食物节,是一种被紧紧捆绑的甜食。这正是一个绝妙的精准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