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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朝梅:萤灯(一)
    • 作者:孙朝梅 更新时间:2020-07-27 10:53:31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899



    爷爷赶着驴车进院的时候,追萤正全神贯注地捉一只壁虎。

    太阳和月亮也许忘了交接班,也许两家闹了别扭,或是有了阴差阳错的巧合,所以,太阳收尽了余辉,月亮也没升起来。广阔的天空就变得黯淡了许多,几朵刚才还瑰丽无比的云,这时也褪去了原有的亮彩,变得深沉起来。夜的影子悄悄地罩住了整个村子。家家户户点起了灶火,亮起了灯。灶膛的火光蹿动着和灯光相互交融,人就在这融融光影里忙绿。相跟着,炊烟和着饭菜的香气便在村子上空弥漫开来,使人感到了夏天的傍晚那醉人的温馨。

    有东南风吹来,不仅送来了庄稼叶子窸窸簌簌的响动,还有田野里虫虫蚁蚁们弄出的哝哝喏喏的声息。带着浓浓乡音的歌谣随风飘来,轻轻地撞击着耳鼓,韵味儿甜美而绵长。

        裙翅儿,柔展展,

         萤灯儿,明闪闪,

         天明不见天黑见,

         这儿一片,那儿一片……


    屋檐灯的光亮引来了无数或飞或跳的昆虫。几只肥胖的壁虎悄无声息地聚来。它们瞪着眼睛,眼珠一动不动,尾巴尖儿蜷曲舒放着,为了一口上等的美食做着全身心的投入。

    爷爷进院,追萤并没打招呼,他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举着爷爷的一只布鞋,踮起脚尖儿,像壁虎盯着前面的昆虫一样,盯着门楣上的一只壁虎。

    爷爷有条不紊地给驴卸了套,随后便拿起一把使秃了的笤帚枯杵给驴刷着鬃毛,嘴里不无讽刺地说:“哼!十三、四的大小伙子,会逮蝎里虎子了!”

    “爷爷!瞧你,都给吓跑了!”一脸沮丧的追萤把鞋扔在窗台上,回头看看门楣,果然,几只壁虎都躲到暗处去了。

    “还‘吓跑了’,放假都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想个事儿干,净玩儿?”

    “爷爷,我早就有安排了,你就甭管了。”追萤恢复了常态。因为壁虎整个晚上都会在屋檐下捉昆虫,有的是机会。他跳下台阶,从车上拿下两个盛鸡蛋的木箱,摞在屋檐下,又拿一件破雨衣罩上。

    爷爷好像没听见追萤的话,一边牵了驴往驴棚走,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你瞧人家庆哲,头一天放假,第二天就当小工去了,一天就挣十多块……”

    追萤趁爷爷弯腰捡牲口套的绳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就知道挣钱……”。他对爷爷说的庆哲很是不屑,忍不住在暗影儿里撇了一下嘴。

    庆哲和追萤一般大,都是十三岁,也在一个班念书。个子虽高,可他和追萤一样,都还没有身份证。当小工是他爸给找的差事。人家包工头不要,说庆哲属于童工,会给建筑队惹事。他爸就死乞白赖,庆哲才去了。结果,上工的第二天,就赶上劳动部门检查。当时,庆哲那家伙正要把一个水平仪给管技术的师傅送去,一出门,恰好迎上一帮穿制服的人,他顾不得多想,一头钻进了工具间。他等啊等啊,闹嚷嚷的总有好些人,他就不敢出来。时间一长,他竟抱着水平仪睡着了!直到中午下工,人们才发现他睡得正香。包工头不由分说,开口就骂:“好小子,别的没学会,先学会偷懒了!你立马儿给我滚蛋!”其实,庆哲从出门到进家,不过当了一天半的小工,一分钱也没挣到。丢人不丢人?这样的事儿,追萤宁可不干。他要找一个不卑不亢、完全靠力气和智慧挣钱的活儿干。

    其实,爷爷干的事就挺好。他专门给小饭摊儿、小饭馆儿送鸡蛋。每天一大早,爷爷早早拉了几大木箱鸡蛋,在镇上转一个大圈。烧饼摊和煎饼摊争着抢着把小个儿的鸡蛋都留下了,因为他们卖鸡蛋是论个儿数的。因此,这样的饭摊都一个一个地上手挑,专挑小个儿的鸡蛋。趁着人家挑鸡蛋的空当,爷爷吃两个烧饼夹肉,一碗热腾腾的老豆腐。他一边吃,一边扭头看着挑鸡蛋的人,一个劲儿地提醒人家:“看着啊,别给碰坏喽。”

    人家就说:“放心吧,碰坏了算我的。”

    一开始,爷爷很反感人家扒拉来扒拉去地挑挑拣拣,说:“哪个不是鸡蛋味儿?你告诉我。”但是后来,他就接受了这个现实。道理还是卖烧饼的刘大辨儿给他说透的。

    刘大辨儿的饭摊儿就是爷爷经常吃的烧饼摊。主人那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总是辫好之后往身后一垂,又拿围裙带子一拢,美丽大方还不碍手碍脚。她手拿一大一小两个鸡蛋,对爷爷说:“大爷你看,这两个都是鸡蛋,一样的味儿;可是这大个儿的八个就一斤。小个儿的呢,十二个一斤。一斤就差四个。我们卖煎饼,一个煎饼放一个鸡蛋,一斤小个儿的鸡蛋就多卖出四个鸡蛋的钱。您算算,一个饭摊哪天不卖十来斤鸡蛋?一年下来,可不是个小数儿啊!”

    这时的爷爷心服口服了。他抹一把油乎乎的嘴,又赶上驴车,把大个儿的鸡蛋给附近的小饭馆送去。饭馆儿卖鸡蛋论盘子不论个儿,大个儿鸡蛋打起来又快又省事,厨师乐意要。这就是人们说的“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屋檐下,几只逃避的壁虎还在远远地观望,尽管各类昆虫乱萦萦地飞作一团,它们仍不肯向前挪动半步。追萤拿起水桶接了些水,晃了几下,把水倒进水沟;再次将水桶接到水龙头下面,于是,“哗哗哗”的流水声和水柱撞击桶底的响声便传出很远,把晚风送来的歌谣彻底盖过了。

    一辆汽车从门前的弯路驶过,刺眼的灯光从大门缝射进来,在驴棚里扫了一圈。爷爷将牲口的套缨子挂在墙上,回转身时,看到车灯的强光正映出了驴耳朵红亮透明的轮廓,老驴那疲惫而安详的眼角,也反射出幽蓝而深邃的光。

    老驴抖了抖胯部的肌肉,又“秃噜噜”打了个响鼻儿,这才不慌不忙地低下头,在小主人提来的清凉甘甜的水里吮吸起来。

    爷爷开始在屋檐灯下点钱。他用那双数惯了鸡蛋的手,一张一张地捻着那些经过烟熏油渍、有点儿粘手的票子。点完了,他拿起窗台上的鞋要进屋。

    “爷爷——”追萤一步跳过来,从爷爷手里拿过了鞋:“我再使使。”爷爷的鞋是双布鞋,鞋帮软,能把壁虎扣住。

    “说了半天,你还逮蝎里虎子,拿它玩?”

    “我又不祸害它,就是挤点儿尿……”追萤一副神秘的样子,把鞋又放回到窗台上。

    “挤那干嘛----怪臊的!”爷爷不解地看着孙子,又想起了刚才的话茬儿。“你倒是说说,你打算干点儿什么。”

    “我收蝎子。”

    “收蝎子?”爷爷使劲儿一扭脖子,那一扭,幅度很大,像一把笊篱在水里捞起沉底的土豆皮,“亏你想得出来――那能挣几个钱儿?跑一天,也不够你买一个冰棍儿。”不论冷饮做得多么精美,有着多么好听的名字,在爷爷眼里都是冰棍儿。

    这时,街上传来了熟悉的吆喝声:“有--- 蝎子的卖!”

    追萤并不回答爷爷,只朝爷爷做了个鬼脸儿,便跑出去,他想问问,到底要不要准备这个治疗蝎毒的臭鸡蛋。可人已从村边儿小道过去了,吆喝声也远了。追萤便折回来,嘴里嘟囔着:“哼,跑得还挺快。这个水里摆!”

    正往屋里走的爷爷愣了一下,回身追问道:“挣几百?”



    学校大门口是水里摆每天必到的地方,而且一天来两次。一次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一次是下午放学的时候,都是在下课钟敲响的前几分钟准时到来。他总是骑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跳下车,先擤擤鼻涕,清清嗓子,揪起衣襟来擦擦额头的汗,或者蹲下身,把车轱辘辐条间夹带的柴叶子摘掉。这时,下课钟便响了。大门一开,学生们就潮水般涌了出来。他们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推推搡搡,一下子就把水里摆的三轮车围个水泄不通。水里摆把车上一个红色大塑料桶的盖子一掀,“唰啦唰啦”的响声立刻升腾弥散开来,就像无数金属叶片在热锅里被翻炒似的,清脆悦耳。孩子们都伸着脖子,想看个究竟。原来,塑料桶里是许多堆挤在一起的、拼命挣扎翻爬着的蝎子。

    水里摆单腿着地,一只脚等在三轮车的脚蹬子上;一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扶在桶沿儿上,那架势,有点潇洒,也有点炫耀。他不时“啪!啪!”地拍打着塑料桶,把那些爬上了桶壁的蝎子震落下去。同时睒着一只有玻璃花儿的眼睛,对围上来的孩子们说:“逮蝎子卖吧!这不用本儿。有个手电筒,拿双筷子,再找个塑料瓶子就行了。”又补充说,“不难,一点儿也不难,跟玩儿似的。”

    女孩子们勾肩搭背地伸着脖子往桶里看一眼,就大呼小叫着跑了。男孩子们却看得仔细,一边看一边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水里摆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不厌其烦地强调说:“逮吧,逮了卖给我。这跟玩儿差不多。”虽然他的游说用词单调,显得拙嘴笨舌,但每次看见他,他的大塑料桶里都有半桶的蝎子在翻江倒海,看得出,他收获不菲。

    实际上,水里摆在学校门口是买不到蝎子的。许多孩子都是在放学之后,写完了作业,太阳也下山了,这才邀上左邻右舍的伙伴儿,去逮蝎子。第二天再由家里大人卖给收蝎子的人。家里大人们会把钱一分不剩地交给孩子,而且每次把钱交给孩子,都会说一句同样的话:“收好喽,别乱花啊!”所以,别看孩子们在学校门口嘻哈打闹,好像不屑这个水里摆,实际上,他们心里还是很喜欢他的。

    水里摆虽然知道在这里收不到蝎子,可他明白,这些学生都是他潜在的客户。所以,他就像演说家那样,反复对围上来的孩子们教授逮蝎子的技巧:“拿个夹子----拿双筷子也行,到墙根儿那儿,你别急,先听,听着哪有“欻拉儿欻拉儿”的响动儿,拿手电一晃,马上下筷子!一夹一个准儿!”他又“啪!啪!”地拍了两下塑料桶,“一后晌逮个六七十个,就是四十来块钱-----一后晌的功夫,干什么能挣那么多钱呀!这不是白得吗?买笔,买闲书,买动画片光盘,你想买什么不行啊!”

    一个孩子问:“多少钱一斤呀?”

    水里摆一听,立刻探下身子凑近那个孩子,很神秘地压低声音,伸着一个手指头,一字一句地说:“六百个一斤;六十个一辆;六个一钱——我说的是个大概。”

    “我问多少钱一斤。”

    “你算吧:二百二十块钱一斤;二十二块钱一辆;两块二一钱。这多容易呀-----逮吧,逮了卖给我……”

    那个孩子还想问什么,另一个孩子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往塑料桶里按他的脑袋。他一边笑,一边挣扎踢踹,喊叫嬉笑着,两个人一蹦三尺高地跑走了。

    围观的孩子们渐渐散去了。水里摆看看一直在塑料桶旁看蝎子的追萤,问:“还有几天放假?”

    “明天还得来学校,搞一个大扫除,就没事了。”

    “那,你预备得怎么样了?”

    追萤笑了一下,有些腼腆地说:“我买了一个戥子。”

    “就是这个戥子得花钱。再有一个塑料桶就行了,不用大,要深一点,免得爬上来。得有桶盖儿。”

    “桶盖儿有。连松紧带子也预备好了。”

    “那就行了。”水里摆回身拍了拍桶壁,把桶盖儿盖好,用一根松紧绳把盖子绑牢。又走到三轮车的前边,朝前轱辘的车轴踹两脚,这才骑上去蹬动了三轮车,同时敞开嗓子喊,“有----蝎子的卖!”三轮车的三个轱辘各自扭动着一路前行,留下了豆藤缠枝似的一路蜿蜒。

    水里摆,大名韩树柏。他身材矮小,永远穿着一身很干净却肥肥大大的蓝色涤卡旧制服;清瘦的脸上一对浓眉大眼,却一只眼留有眼疾;走起路来,总是弓着腰扭,手在身体两侧刨水似的摆,像一条金鱼在游动。又加上他车子三个轱辘的辐条松紧不一,轱辘转起来两边晃,留下的车辙就像长虫过马路时留下的痕迹。所以,落了个外号----水里摆。

    追萤和水里摆住着邻村,可他们并不认识。一是有着年龄上的差别,还有,就是没有联系两个人的条件。只因水里摆每天都到学校门口来,追萤才对蝎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变认识了水里摆。

    水里摆见追萤总是在蝎子桶旁站着,默默看着那些不知世间为何物却举着毒钩子不可一世的蝎子,就直截了当地问:“卖多少蝎子钱了?”

    追萤笑了一下:“没买多少钱。我看,收蝎子倒不赖。”

    一句话,就把追萤和他的距离拉近了。追萤不出声儿地笑着,拿起那个精致的小戥子,一手捏着称豪,手掌外侧却稳住秤杆儿,很有那么一副样子!他抬眼看着水里摆,心里多少还有点儿犹豫,水里摆又说:

    “就这么着吧,等你放了假。我就是缺个伴儿,就咱俩吧,咱俩一块儿。”

    爷爷也认识水里摆,但他就是不相信水里摆会带着追萤去收蝎子。他又是把脖子一扭说:“他那个买卖跟芝麻粒儿赛的,比芝麻粒儿还小,都成芝麻盐儿了,他还带个徒弟?你能挣钱?”

    听爷爷这么一说,追萤的脸都涨红了:“人家都说了:就想有个伴儿。我怎么就不能挣钱?”他“哼!”了一声又补充道,“你老说钱!”

    爷爷一看追萤的脸都红到后脖颈子了,倒“噗”的乐了。赶紧改口:“不说钱怎么过日子啊?来,你妈给你的本钱呢?拿来,我给你换开,换成零钱。”他说着,从衣柜角落里拿出一个边角破损得露出白线的黑人造革的手包,拉开拉链,“哗啦啦”一倒,毛票和硬币滚落一堆。“你先少带点儿钱,别都带在身上,不看……”他没说完,抬头看一眼孙子,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追萤又皱起了眉头。

    追萤终于逮着了一只壁虎。他拿个鸡蛋,用钉子在上面翘个小洞,倒出一些蛋清,攥着壁虎往鸡蛋里边挤尿,挤得壁虎都要翻白子了,才把它放掉。找个小棍儿在鸡蛋里边搅了几下,用胶带把鸡蛋皮封严实。这一切做完了,找个塑料袋装进去,吊在院里的晾衣绳上-----这是追萤自制的治疗蝎毒的药。

    爷爷又笑:“真带着它出去?这得多臭呀!”他捏着那个塑料袋抖了抖,带着揶揄嘲笑,“这个……这不得走到哪儿臭到哪儿?”

    追萤一把薅过塑料袋,又吊回到了晾衣绳上:“人家都说蝎子蛰了,抹上就管事!”他对爷爷的嘲讽气愤极了。

    “你不信我的,行。赶明儿你问问水里摆就知道了。”爷爷停了一下,又想起了什么,说,“当着面儿可别这么叫,你得叫‘伯伯。’”

    不等爷爷说完,追萤就打断他:“这我还不知道?!”

    爷爷一乐,又苦口婆心地嘱咐:“我告诉你吧,蝎子蛰了,立马吃七个热乎的煮鸡蛋就没事儿了。”爷爷认真告诫着。

    虽然爷爷岔开了话题,可追萤仍面带愠色,“七个热鸡蛋?哪有那么现成?”又小声嘟囔着:“还不撑死!”说着,便进屋里去了。

    爷爷却不管追萤爱听不爱听,还自顾自地说着:“那都是我们小时候的说法了,也就是说说吧,谁吃的起呀,也没人知道管事不管事。”



    黎明时分,追萤就出了村子。学校一放假,追萤就像一只被反别了双翅很久很久的鸽子,终于可以展开双翅在天空自由地飞了。但是,他虽然喜欢收蝎子,可在人前还是有些腼腆,有些胆怵,不知怎么“入门”。水里摆的主动相邀,一下子叫追萤信心百倍了。他觉得,水里摆是他长这么大才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时间还早,他没有直接去汇水里摆,而是拐上了一条庄稼道。水里摆特别理解他,说:“先上棒子地里练练吆喝,要不,张不开嘴。”他一边把缠绕在车轱辘辐条间的杂草摘掉,又说“这么着吧:咱俩就一块儿收。一对一份儿地收,赶上大份儿就大份儿,赶上小份儿就小份儿。我带你一个暑假,你就熟了。明年你再单另收。”

    一想起水里摆这话,追萤心里就暖暖的,心想:都说万事开头难。自己刚入行就遇上了水里摆,他不但不气恨别人抢了买卖,还热心的帮自己,说句实话,这样的好事不多,这样人也不多。

    夏日的晨风舒适宜人。追萤的心情也像这温润的空气一样轻松利爽。他站在一块空旷而略略隆起的土岗上,活动活动四肢,冲着一望无际的大棒子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放开嗓子喊了一声:“有——蝎子的卖——!”喊完了,侧着耳朵听听,好像自己那高亢洪亮中夹着童稚音色的声音像一条油光水滑的小花蛇,在一根根挂满花粉的玉米穗子上跳跃着跑到天边儿去了。他乐了,于是,又骑上车子,一路“呱啦呱啦” 地响着,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沿着平坦却很窄的土道,往前飞窜起来!

    刚进村,生意就来了。卖蝎子的是一位干净利索、看上去很精明的一位老人。他手里拿个盛饮料的塑料瓶,瓶身上密密麻麻扎了许多针眼儿。里面的蝎子拼命地你揪我、我缠你,一刻也不停歇,制造出了不间断的细碎的声响。

    水里摆朝追萤使了个眼色,追萤便拿起戥子称了称,把蝎子“唰——”一下倒进塑料桶里,又把空塑料瓶过称,之后,便是付钱。前边的活儿追萤做得虽然不熟练,但也没有什么差错,而且有模有样。该给钱了,追萤刚给了人家十六块五毛钱,这时,水里摆一把便将追萤装零钱的布袋抓到了手里。

    “还差你七分-----对吧?”水里摆把手伸进布袋里捣鼓半晌,捏出了一枚一毛钱的硬币,那硬币在他的指间被捏得死死的,只露一点边缘。好像那硬币只要被人家看见,就跑到人家口袋里去了。水里摆看着卖蝎子的老人,手指不停地捻着硬币,朝老人伸了一下,又缩回来。好像是怕给早了。

    卖蝎子的老人也不急,一手握着空瓶子,一手攥着追萤刚给的钱。他侧歪着头,朝远处的树梢翻转着眼珠,嘴唇碰碰张张地算账,好像一个小学生在背书给树叶听。

    水里摆捏着硬币的手又伸了一下。说:“错不了,孩子黑灯瞎火地逮几个蝎子,我们还能黑他?我说差你七分,就得再给你一毛,这不是多给着吗?秤杆儿是平的,可那秤砣绳儿没在中间,靠里手儿呢-----给一毛钱就多着呢!”

    老人并不理他,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算账。一会儿,老人好像把账算明白了,他收回了视线,接过水里摆捏得温温热热的硬币。

    水里摆目送着卖蝎子的老人,一边帮追萤盖塑料桶,一边故意大声地说:“谁像我这么大方呀,人家都是换成零钱,该给几分就给几分,哪有我这么大方的呀,给就是一毛----哼!”他又拿眼睒了那老人的背影一下,放低声音嘟囔,“还不知足?不信----下回,你还想卖给我!” 老人也许是听见了水里摆的的话,他转过身,脸上漾着笑,说了声“改天见”,才转过墙角去了。

    追萤提醒他:“人家都走了,都听不见了。”

    水里摆愣了愣,对追萤说:“这话,你该说了就得说,他听不听,你也得说。要不,他占了便宜都不知道。你得说。”停了一下,他又得意地加了一句,“从来没有人跟我找后账,都愿意卖给我。”他说着,一丝得意的神色挂在了脸上。

    追萤乐了,觉得账算得大明大白才是关键,水里摆说得有道理。

    水里摆摆一下脑袋,忽闪着眼补充说:“你可别小看咱这个事儿,这里边,水深着呢——”说“深”字的时候,他不但闭了两眼,还把头侧着点得很低,就像在水里扎了个猛子。

    追萤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儿,感到好笑,想:“没必要把这么个小事说得那么深奥吧?” 他甚至又想,水里摆之所以愿意教自己怎么收蝎子,是因为他自己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学问很深的事——他是在卖弄吧?想到这,追萤从鼻孔里“噗!”地喷出股气儿,笑了,就像一个大人看破了小娃娃的把戏似的。

    这时,突然听到村头有人大喝一声:“卖蝎子!”那声音不但劈裂裂的,还带着十万分的威严,是一种怒喝的腔调。

    可不是,一个人站在树荫里。他高个子,有些弓背,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满脸硬茬胡子。穿一件旧的跨栏背心,前襟满是黑色、褐色的污点,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洞。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大皮鞋。他一条腿稍息,悠悠地颤着。手上夹了冒着缕缕轻烟的烟卷儿,另一只手拿了个大大的塑料瓶。

    水里摆觉得不是滋味:“干嘛这么说话?谁欠了他钱似的!”他犹豫了一下,给追萤使了个眼色,这才走过去。原来,那个塑料瓶里真有几个张牙舞爪的蝎子。水里摆拿起了戥子,像许多操称杆儿的人一样,用称杆轻轻地敲了一下秤盘儿。也许是为了敲落尘土杂物,也许是表达一下自己轻松喜悦的心情——有买卖了嘛。

    叼烟的人把大塑料瓶往水里摆面前一举:里面有两大一小三只蝎子。

    水里摆伸出去的秤盘又垂下了。“就仨?”

    “仨就不是蝎子了?卖蝎子!”那人一副无赖的架势,把瓶子在水里摆面前晃了晃。

    “是蝎子……是蝎子。”水里摆笑着,把戥子收起来,想了想说:“…… 给九毛钱。”

    “九毛?”那人大叫起来,“现在哪还有论毛的?都是论块,你给两块,我卖给你!”那人把瓶子往水里摆车把上的筐篮里一蹲,一副蛮横的不容商量的口气。

    水里摆乐了。“可给不了,真给不了。这么收蝎子,我还不赔死?”

    “我卖蝎子!你不要是吧?”

    “不是不要,是真给不了那么些……大伙儿都不容易……”水里摆耐心的解释着。

    那人两只凶凶的眼瞪着水里摆,愣怔了半晌,终于酝酿足了愤怒,他一手“噌”地抓回自己的瓶子,另一只手来抢水里摆的戥子。嘴里说着:“你给不了?两块钱都给不了?那你还收什么蝎子!”

    水里摆早有防备,他一掀桶盖子,“嗖!”地把戥子往里一丢。戥子上面立刻爬满了蝎子。

    那人气急败坏:“不给是吧?”他一边说,转着身子,在四下里寻找着什么。好像要找个什么东西把水里摆碎尸万段似的。

    这时的水里摆脸都变白了,两只眼骨碌骨碌跟着那人转,一边把屁股坐到车座子上,随时准备逃走的架势。

    只见那人在原地转了几圈,却把手里的烟头高高举过头顶,狠劲儿往地上一掷,便迅速拧开瓶盖,毫不犹豫地把蝎子往地上一倒。几只蝎子以为被放生了,刚要爬动,那只翘了头儿偏了跟儿的大皮鞋就无情的踏上来。“不给!不给!我叫你不给!我碾死它!碾死它!我不缺那两块钱!”

    “看你这人,你这是干嘛,你这人……啧啧啧……”水里摆嘴里一边劝解着,两脚蹬动了脚蹬子。可那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一直从身后跟来,“不缺不缺”地没完没了。

    追萤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和这样的阵势,他的心里“咚咚咚”地跳着,学着水里摆的样子,一边把戥子也顺进了蝎子桶里,一边把车梯支好:要是那人敢动手,他肯定是要帮水里摆的——虽然他从来没打过架。

    都快跑出村子了,追萤的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他和水里摆都不说话,沮丧着,由骑得飞快变成慢悠悠地轧道,也不吆喝,只是低头骑车。由北村口转到西村口,又转到南村口、东村口,最后又转回原地。树荫里,没有人,刚才那人用大皮鞋在地上碾踏的痕迹清清楚楚地留在那儿。水里摆蹲下身,仔细地看看三只被碾烂的蝎子:“这人,没见过,谁惹他了似的……”他捏起一只还在痉挛的蝎子腿儿,仔细看了看,“活生生儿的蝎子,可惜了儿的。”犹豫了半晌,又看了看追萤,最后把它丢进了自己的塑料桶。

    “买卖、买卖,有买有卖,谁又没强迫你,没抢你的东西,干嘛那么横?我收蝎子,你卖蝎子,你比我也高贵不到哪儿去!你一横,我就没有定盘星了?哼!”

    看着水里摆又气愤又委屈的样子,追萤的心里很是同情。他想:要是一张嘴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还要称干什么?他常听说集上有人打架,是因为强买强卖,原来真有这事!

    十几天没下雨了,打田垄间穿过来的风有些个燥。两个人都没有话儿,十分懊恼地骑着车,默默地走在庄稼道上,像两个打蔫儿的瓜。追萤只记得爷爷说过,“干哪一行有哪一行的难处。”那时他还坚信收蝎子应该什么麻烦也有不了,看人家水里摆不是一天到晚悠哉悠哉地在天地间游吗?可是……

    不过,两人很快就把懊恼和不快丢到脑后去了。没过几天,追萤就和水里摆一起交售了一次蝎子。追萤交了三斤多,挣了七十多块钱。他很有成就感。追萤高兴,水里摆也高兴。一个劲儿地问:“不赖吧?”

    追萤由衷的朝着他笑:“不赖。”

    两人交售完蝎子,在人家胡同里那窄窄的房荫里停下,一张一张地整理刚挣来的钱。水里摆先数出二十块三毛,说:“那天有个孩子——好像是城里人,塞给我一瓶蝎子,扭头就跑了。我等了半天他都没来。人家说他是来接他姥姥的,早回城里了,逮蝎子就是为了玩儿。这,”他惦着手里的钱,“他还得来,不得送回他姥姥来?等碰上吧,碰上好给他。” 他把钱掖进上衣口袋,把其它钱掖进了另一个口袋。又朝也在整理收获的追萤笑了笑,补充道,“人家的就是人家的,人家没说给我,我就单搁着。”

    夕阳里,庄稼好像一下子就长高了,浓浓的影子越过了庄稼道,窜进了对面的田垄间。水里摆心情不错,话明显的多起来:“我告诉你,追萤。咱们交蝎子有好几家呢。这家虽然远点,可人家挺实在。刚才你也看见了吧?有几个死蝎子,他们也不挑出来,也不刨分量,还不减钱,都按活蝎子给。那几家不行,那几家都挑三拣四,老给压价。”

    追萤附和着:“那咱就老上这儿来。”

    “我就是老上这儿来。”水里摆的眼里睒着狡黠,“谁还怕便宜咬了手哇?”他笑了一下,又说,“咱凭良心吧,也不能亏人家——对了,有点儿事我得告诉你:是咱这一行的规矩。”

    他习惯地左右看了看,好像在说一件秘密:“你记住——”水里摆把身子展直了,郑重的样子好像学校里的监考老师,“这蝎子,过了称算咱的,你没给人家钱也算咱的,蝎子要是爬走了、钻没了、蛰人了,都是咱的责任。没过称,是人家的,就是蛰了人,咱也不用出药钱,跟咱没有关系——这你得知道。不知道可不行。”

    直到这时,追萤才觉得:水里摆说的“水深”,一点也不夸张了。

    水里摆见追萤一副惊讶的样子,索性停下来,一扭一扭地走到前轱辘的外侧,朝车轴上踹了两脚,又扭回来骑到车座子上去。光看他扭动的身姿,就知道他心里有多得意!跑偏了的轱辘被踹了几脚之后,那“滋啦滋啦”的响声立刻变小了,也轻柔了,好像这田垄间、微风里,原本艰涩地流动着一道浊水,突然就变成了一泓清流,泛着亮亮的光斑,流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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