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从二十多里外的斗蓬寨嫁过来的奶奶使我爷爷提前结束了单身汉的日子。从斗蓬寨往北翻过两个山头后,站在山顶上就能看到县城,可是斗蓬寨人始终没能搬到县城里去,一直住在那山腰上。八十年代初,进县城读高中后,因为要节约点钱而每个周末和同学结伴走三个多小时山路回家拿些干粮的我每次经过斗蓬寨时,总替舅公和表叔们担心,要是连续下几天的大雨,人会不会被冲走?据说有一年的大雨就把一些人家的猪和牛冲到了山脚。
我们鸭绒寨清末时曾出过举子,民国时,区长和乡长都是我们寨上人。但是,我曾祖父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只是个闲时兼做点桐油生意的普通中农。排行老二的爷爷竟然只热衷于抽鸦片和游玩式的打猎,所以奶奶嫁给我爷爷,只得了个名,并没有享受到少奶奶的生活。
好玩懒做的爷爷竟然还赶时髦似地娶了个小老婆。奶奶说爷爷的小老婆曾掐过她这大奶的脖子,好在及时被人发现。据说爷爷三十八岁就死了,死时我父亲才六岁。爷爷死后,小奶奶就带着她生的唯一女儿改嫁了。半年后,我这姑姑也许是想老家,也许是受了冷待,回到了我奶奶身边。奶奶接受了她,视之一如己出。没有改嫁的奶奶坚持着把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拉扯到大,其间的辛苦难以想象。
我和弟弟从小就跟奶奶睡,直到十二岁时,来了个同学,才开始自己睡。奶奶曾说我两岁时患了场大病,几乎都没动静了。父亲从区里请来的医生给我打了针后,奶奶边睡边观察着我。直到半夜,我才动了起来,奶奶才舒了口气。
包产到户后的第一次收割时,为跟老天抢时间,奶奶中午时也在田里忙着。母亲叫我给奶奶送饭去,送到第二天时,忽然发现有一对蛇缠在田坎边。老人们都说见到蛇交缠,往往不吉利。蛇的恐怖使我对着三百米之外的奶奶大哭起来。哭声惊走了那对缠绵的蛇。奶奶走过来抱住我的头,不停地安慰说“别哭别哭”。当天下午,奶奶就按风俗带上鸡蛋到我看见蛇相缠的地方给我叫了魂。
奶奶去走亲戚时,只要我们有空,总要带着我们去。
我们赶集回来,如果没给奶奶带点什么,她总会有点阴脸,所以我们每次都会记得给她带点米糕什么的。其实她也要求不高,就只想看看儿孙们有没有记住她而已。
我进了大学后,奶奶就常年病在床上了。假期回到家里,乘着没其他人时,奶奶时不时会悄悄说她的日子也许不长了,问我有了对象没有,我说我还没毕业呢。有时病得烦了,奶奶甚至会跟我说真想掐自己的脖子死了算,我忙说使不得。奶奶又说其实她死时不需要怎么操办,只要有只鸡就行了。我听得心酸,希望她看到我成家立业后再想大去的事。
大二下学期的一个午后,一向负责给我们送饭菜票的生活委员给我送来了电报。出远门的人都害怕家里的电报,我心里噔了好几下。电报说“奶奶已逝,速回”。我立即跟班主任请了假,赶到县城里叫上正在读高中的弟弟。和弟弟赶到车站时,已是下午六点多钟,没了班车,我们兄弟俩毫不迟疑地踏上了山路。到半路时,天已黑尽,全凭着平时的记忆来走。没人的路段,头上时不时会飞过鸣叫的夜鸟。偶尔远远经过一些寨子,招来零星的狗叫声。我们哥儿俩似乎都没当回事。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钟,奶奶已被穿戴好,放在了堂上。婶婶们说奶奶是昨晚去的。气息很微弱时,还坚决不断气。守护的族人们都知道她在等着在外读书的两个孙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人在屋外摁响了单车的铃声,舅娘灵机一动说肯定是两个孙子回来了,奶奶这才咽了气。
事实上奶奶还没有真正的咽气。婶婶对我说:“其实奶奶的嘴还没完全合拢。你爸爸和你姑姑们试过很多次了,都合不拢,可能她已经知道那单车铃声是骗她的,就是要等着你这个长孙来。”我马上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合奶奶的嘴,果然就拢了。
奶奶的坟地选在离家两公里的自留地里。因为日子不合,得一个星期后才能下葬。这几个晚上,我们兄弟俩和堂兄弟们要去看守,以防被人偷了棺材去。轮到我值夜班时,听着凄凉的夜鸟叫声和风中的幡声,尽管身边有正红着的柴火和呼噜声此起彼伏的兄弟们,也不免有些害怕。我最怕突然间看见异常鬼怪而恐怖的景象,而等叫醒同伴后,却消失了。这种事情好象也曾发生在别人身上。三百米之外就是我曾遇见蛇缠身的地方。不过,我想,疼我们的奶奶一定会保护我们的。后来一直没什么异常事。
生前的奶奶一直睡在堂屋旁边的房里。每次从外面回到家,我们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进去叫一声奶奶,而后奉上给奶奶的小礼物,奶奶于是又开心地撑着坐起来,问长问短。如今每次从广州回到贵州老家,我还是很自然地觉得奶奶似乎还睡在房里。探头进去发现空空的床,才叹着气想起奶奶离开我们已二十三年。奶奶离去后几个月,我就已深深感受到,家里失去了老人,意味着少了热闹,少了温暖,甚至少了种堂威。
一个无事的月夜里,在我家院子里玩耍的寨上人照例又请据说能介入阴阳两界的媒腊颇(巫婆)去看看祖先们在阴间里的生活情况,顺便带回家来看看。妈妈赶紧把饭菜摆在门口等奶奶。看了家里,吃好和饭菜,媒腊婆叫祖先们回去了,奶奶却磨磨蹭蹭地。媒腊婆说:“幺奶,大家都等着你呢。”知道不得不走,奶奶叹口气说:“真舍不得孙子们,让我再摸一下他们吧。”小姑娘们立即“喔!”地惊叫起来,我也感到头上掠过一股凉气,却不觉得害怕,只是感动得有点想哭。有个晚上,沉睡中的我被匆匆而来的母亲叫醒,说寨脚的那一家正求巫问事,媒腊婆见到了我奶奶,奶奶想跟孙子说几句话。我和弟弟不敢怠慢,立即跟着母亲赶到寨脚。奶奶说:“能跟你们说句话,我就安心了。以后你们会不愁吃穿的。”那时我快大学毕业了。我并不迷信,把奶奶的话当作了一种鼓励。
因分配得不满意而南下工作几年后的一个夜里,我忽然梦见奶奶抓着我的手说没钱了。因受的是新式教育,又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从没在外给祖宗烧过纸钱。但我同样不敢怠慢,马上去买了纸钱来。因怕影响同住的同事,我只好乘着同事熟睡后才偷偷烧了。烧完后,感觉心里舒服了许多。第三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奶奶。奶奶说她已收到了我的钱,又说我不用愁吃穿。贪心的我又问:“就这么多了?”奶奶没再说,消失了。
如今,我依然还是个业余爱爬格子的普通作者和普通教师,不过,倒也真的不用怎么愁那一日三餐了。每个月里,我都要定时给奶奶烧些纸钱。奶奶没能看到我的工作和她的重孙,我只能用这点微薄的回报来安慰自己。就当是善意的迷信吧,只希望奶奶能在那一边不再辛苦,不再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