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兵从地下室搬到阁楼上,花了二十年。所以这么推算,他应该已经四十二岁了。大学毕业时,他实在无路可去。找工作并不顺利,几个室友,纷纷干起了销售。他不是干销售的料。沉默、内向、气质逼人。做个外科医生,才是正途。于是乎他给医院投简历,有一家录用了他。但很不幸,那家医院没过多久就倒闭了。
他就从外地跑到了北京,一开始住在地下室,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营生。花一块钱买了份《手递手》,上面有诸多招聘信息。那时候上进,找不到工作,每周还跑去北大旁听。也不觉得有多么无助。有一次特朗斯特罗姆居然现身了,坐在轮椅上。这位瑞典诗人朗诵完,旁边有一位长发的中国诗人翻译道:“阴郁的日子灵魂消沉,枯萎/但躯体笔直走向你/夜空哞哞嘶叫/我们偷挤宇宙的奶苟活。”
这诗句不知怎的,穆兵现在还记得。大约是那个明晃晃的下午,他觉得一堆年轻人,挤在一个空荡荡的教室里,听诗人论诗是很奇怪的事情。似乎没过多久就爆发了911。大街小巷上,各家报纸都出了号外。有些号外就散落在地上。有一张不知怎么给吹到了地下室,穆兵捡起来,看到地球遥远的另一端发生的事故。大事件让他兴奋了一下,甚至眸子里充血,嘴角也在咧开。但那终于转化成了苦笑,也许还有深刻的同情。浓烟滚滚,白人从双子大厦往下跳,像一枚笔直的铅坠。看完了,穆兵如常去上班。挤地铁。领盒饭。盘算着什么时候下班。应付客户,应付领导。他终于还是干上了销售,只不过同学们在卖医疗器材,他在卖广告。
现在穆兵成了穆总,自己有两家广告公司。当年一起推杯换盏的客户小哥们,如今也都成了行业的把持者。所以生意很好做。格外好做。几个电话,就能处理上千万的业务。但他要扮苦相,经济下行,环境不好,以便哄着员工努力。诉苦的人,内心有别样的苦,但不是你所理解的苦。有一次他听老婆抱怨,现在咖啡越来越不好喝了,猫屎香没有了屎味儿。
听了这话,穆兵自己搬到了阁楼上。阁楼是个三角形的房子,开发商附送的。穆兵一直想有个阁楼。他憧憬在这个阁楼上,放满男孩子的玩具,各种画、魔方,听爵士乐,光线舒展,倾斜而下。局部形成阴影。从床上到地毯,都能打滚儿。这是他住地下室时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成真了,阁楼存了一堆洋酒,有一套BOSS大音箱,床虽小一点,也还如意。夜晚也能看到星星。但穆兵却对现在的生活有些束手无策。
他每天只要一走进办公室,就会有些崩溃。他懒于见人。不想接电话。总觉得员工智力低下。他也讨厌应酬,十分重要的行业活动,他向来是拒了又拒。他打不起精神,认为那些都是无聊的活动。但假若不去参加,他又会更加无聊。有时有些行业奖项颁给他,他内心里耻笑评奖人。笑他们是傻波依。然而他也有当评奖人的时候,迫于人情,他必须到现场递上奖杯,他又笑获奖人。耻笑他们是傻波依。
员工们背后都喊他工作狂,以为他把自己关起来研发新项目。是的,他一直是工作狂。除了工作,他什么都不关心。工作就像是他搭的积木,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坚牢。正是意气风发的行业巨舰。但穆兵却忽然觉得,这样搭积木有什么意义呢?有一天,他跑到大卖场,看一个小男孩在儿童中心搭乐高,看了一下午。秘书说他去研究儿童心理去了。助手以为他要开发儿童市场的广告投放。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实在是无路可去,不知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同学给他联系了个心理医生,嘱他去看看。他十分不情愿,但真的去了。坐定后,先是填了一堆表,做了测试。后来医生又给他讲了一番道理,用了很多术语,他听得云里雾里。他以为心理医生会是个美丽的女士,没想到却是个皮肤黝黑的大汉,这使他很困惑,也很不适应。但他还是耐心地接受了辅导。内心依然充满着嘲笑,他填表的速度赶上了做市场调查,飞快打钩,尽拈正面的、积极的语言填。穆兵并没有暴露内心,如果暴露了,他会嘲笑全天下的人。
因此这项义诊活动以失败告终。他看出来医生想惹恼他,但多年的经验告诫他,不能被挑衅和刺激性的语言激怒。他深呼吸,决定打败对手。他表现得异常冷静。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妙语连珠。医生说你各项指标都很好,跟忧郁症不沾边。也许,你只是有点亚健康。办公室坐长了,难免。
他盯着医生幽暗的脸庞,想起庞德的诗句:“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穆兵的记忆向来很好,读书时练就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在大学图书馆借过许多书,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克尔凯郭尔的《勾引者手记》。他照本宣科,按着书里的步骤寻找女朋友,给女同学写情书,结果全然失败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也因此他决定“远离这个城市”。正如郑智化所唱:“亲爱的,我依然爱你,但我不会再回头。”某些时候,情感与自尊像一对仇敌。人们从情感中获得的是对自尊的满足。因此爱人实在是因为爱己。情感的投射,起乎对象,而终折射于自身。倘若情感未得到满足,那自尊心一定倍受伤害,倍受打击。似乎灵魂无着,孤立无援,这是天底下最悲伤的事。
他碰到姚娜是后来的事。那时他离开小城,来到北京。也就顺其自然地住进了地下室。这样,每月还能存上五百块钱。他掰着指头算,一年能存个五千块钱。一半给父母,一半买书。似乎生活也顺心。住差点也不是个事,地下室有地下室的乐趣,只要你观察蟑螂的走向、产卵的习性,定会获得许多乐趣。穆兵从来不踩死蟑螂,他有教训,附着在鞋上的虫卵,走到哪里,会传播到哪里。墙壁上污水的痕迹,幻化出一个少女的模样。盯的时间长了,看起来也是一幅名画。读卡夫卡的《变形记》,穆兵惊得从床上跳起来,仿佛自己跟主人公一样,变成了一只昆虫。
他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头碰到了天花板,砰的一声,响声巨大。穆兵把自己吓了一跳。
然后,姚娜便来敲门了。双手叉腰,腰显得有些细。她怒气连连,问,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天还要去八达岭带团。大半夜的,能消停些吗。穆兵还没来得及言语,就见几只大蟑螂在门口爬来爬去,姚娜吓得落荒而逃。
穆兵爬上姚娜的床,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他给姚娜介绍了一单活,正好有一票外地客户来北京开会。顺便旅游一下。他想起姚娜,也许正是个合适的地陪导游。便敲门陈述详情。这次姚娜态度好了。请他坐了会儿,倒了茶。穆兵看姚娜腰肢细软,自己双腿便先软了,挪不动步子。好在生意成功,客户尽兴而归,给了姚娜不少小费。姚娜便在一楼租的单间里,做饭庆祝,单请了穆兵一次。穆兵去超市买了一瓶二锅头。度数太高,穆兵喝完,看姚娜腰肢更细,双腿依例更软,挪不动步子。姚娜只得将喝醉的穆兵扶到床边,看他挣扎着爬上自己的床。万般无奈,自己委屈睡了沙发。
此后二人竟然就搭伙过上了日子。仿佛过家家一般。穆兵可谓一步登天,从地下室到了一楼。搬进了姚娜的单间。姚娜呢,除了腰肢细软之外,也真没有什么细软。便也容纳了穆兵的一墙书。接连搬过来的,还有地下室的蟑螂。想起这一点,姚娜就心有余悸。
两个穷人,穷青年。互相傍一傍,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这一傍,也快二十年了。穆兵和姚娜,说不上恩爱,但也称不上寡情。一个开公司发迹了,另一个便也夫唱妇随,成了全职太太。当年柔软的腰肢,如今已茁壮,拎着吸尘器,叫嚣着扫平中原。闲着喝咖啡、逛商场打发时间。穆兵受不了她的矫揉,自己搬到了阁楼上。每晚抱着膝盖发呆。
他的生活不免有些颓废,以前只是应酬客户才喝酒,并不晓得酒的真正魅力是对孤僻者的吸引。现在也开始端上酒杯,用软布仔细擦拭,直至没有一个指纹。听酒注入容器的声音,十分缓慢而有效地进入耳郭。连音乐也不必放。就这样,葡萄美酒夜光杯。一点一点啜饮。阁楼上看出去,万家灯火俱已熄灭。头顶偶尔有飞机小声地滑过。夜空上星光若有似无。啪,是酒瓶子破碎的声音,他恶作剧似的,让空了的酒瓶自由落体,摔落到楼底下。
次日醒来,的确不想动。了知人生无意义。想起在书店看到一本米兰·昆德拉的书,《庆祝无意义》,觉得妙。是说庆祝是没有意义的呢,还是应庆祝一下无意义这回事。他喜欢琢磨辞藻,公司的创意总监常被他拉来天南海北地聊。聊着聊着,项目就出来了。把方案写个PPT,把PPT卖给客户,合同就进来了。但此刻他确知自己的无力。躺在床上,竟然动弹不得。起也起不来,喊也喊不动。但心中竟然没有恐慌,连恐慌也不曾生起。他知晓这是动力消失了。
生命的动力是由欲望构成的,假若没有欲望,人便形同枯槁。但你要让穆兵承认自己没有欲望,那也不可以。一旦他恢复过来,又变得妙语连珠,说是万人迷也不过分。他在客户心目中分量很重,总是尊重他骨子里读了不少书。客户中也有一两个可人的异性。异性对他,常会母爱泛滥。异性会依附于强者,但却依怜于弱者。穆兵从不主动,两性关系上,常常是弱者。好多次,时日长了,关系便微妙起来,也有温存一下的。也有就那么断断续续,藕不断丝还连的。都是那样无声无息,如同天体运行,全凭吸引力,又各自有轨道。穆兵不搞彗星撞地球的轰轰烈烈,他认为那是蛮力不是艺术。
中年人的俗气:钱、女人、酒。或许还有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如果碰上政策波动,客户欠钱,那公司倒闭或是解散,也是常有的局面。穆兵觉得,这些外在的事,都不是事。一个人过,花不了几个钱。公司做大了,不过是一把保护伞,挡风遮雨,遮盖个人能力的低微,否则单打独斗,力量弱小。而且,现代社会,都是机器般地运行,分工明确,责任到位。每个人,完成自己的考核就行。你不甘当螺丝钉,办公室政治就会缠上你。很多精力,不是在完成工作上,而是内部资源争夺,互相压轧,这便是人生的一种常态。穆兵尽量让公司变得清简,花了大力气。但沟通的成本依然很高,太高了,一个事情不叮嘱到位,总会变形。即便叮嘱到位了,也得时时事事去检查。感觉养公司,跟养一大群孩子似的。
这天穆兵躺在床上,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力气起来。他盯着阁楼上的吊灯,想象会不会掉下来砸中自己。他忽然觉得一旦砸中自己,会变得很愉悦。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很兴奋,瞬间他恢复了活力。胳膊肘抖了一下,可以起床了。他坐起来,扶着床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姚娜多多少少觉察到穆兵的状态不对,但她总是细声细气,也不催也不问。时近中午,穆兵终于从阁楼上下来了。姚娜已经做好饭,穆兵闷头吃了。打开家门,移步向外走去。
这一走,穆兵就再未回来了。公司的人,也乱作一团。姚娜问刚上大学的儿子,爸爸是不是看你去了。回答说没有。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三天后,姚娜不得不报了警,警察依例做了记录,也上家里来查看了情况。警察是个年轻人,十分不耐烦,他分析不出这位失踪人口的动机。健康、有家有业、社会关系健全,为什么会失踪?他开始考虑绑架的可能性,但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绑匪前来联系。
这件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一个人消失,但生活还要如常进行。姚娜接管公司,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因为打起精神,居然也精神焕发。扫一屋与扫天下,自不可同日而语。女CEO展示了更加坚韧的作风,公司不仅没有倒下,反而因为失踪事件,变得名声大噪。不少客户都给来全案的项目。
那么穆兵去哪儿了呢?新闻媒体关注过一阵,也就兴趣淡了,毕竟不是什么名人。公安局死守着信用卡和电话、网络,但均不见痕迹。这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姚娜也束手无策。她甚至想过是不是私奔。然而毫无前兆,一点线索也没有。穆兵就那样出门了,与往日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家里吃了午饭。他可能睡得晚了一点,但这有什么奇怪呢。公司里的人也说,出事前也没见穆总发过脾气。公司业务在正常地推进,每个人都很忙碌。忙碌而充实,走道里见到穆兵,总是抢先鞠躬,打招呼。还有,创意总监会去他办公室聊几句,发几句牢骚,说一下行业黑话。但这不都是正常的吗?为什么一个人的消失,搞得跟马航事件一样,说失踪就失踪了,片甲不留。
姚娜发现,穆兵没有取走任何现金,也没有整理任何行李。他就那样挪步走出家门。中午阳光正好,他长长的影子一点一点挤出门去,悄无声息。姚娜记得那天他如常穿着西装,皮鞋该擦擦了,她提醒自己,然而终未来得及。白衬衣是干净的,才熨烫过,不见折痕。餐桌上的白玉兰香气逼人。那个人却走了。
穆兵没有留下纸条,也没有任何吩咐或言语。姚娜同样担心他是否发生了意外,车祸?或者是跳下了大桥,冲得不见人影?甚或是有人买凶杀人,毁尸灭迹?姚娜无声地流泪,白天她守着公司,夜晚她守着家门。那个人却走了。
有一阵,她陷入自责的情绪中。回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哪里不称职,但仔细想来,也都是些家庭琐事,不至于成为让成年人离家出走的动机。
穆兵的确是离家出走了。他少年时代,就有一个离家出走的梦。这个梦,到成年后才成为现实。他多么想圆这样一个梦呵。他忍不住露出梦想成真的微笑。他在梦中,笑醒过来,感觉无比惬意。这是真的,他抠着墙皮,墙壁上有污水横流的痕迹。抽象来看,也是一幅美丽的少女的剪影。他乐滋滋地摆脱了一切权力与荣誉的牵绊。他把责任当作一件外套脱了,扔掉。他继续嘲笑这一切,他节制地喝酒,少量的二锅头。他头发混乱,但目光炯炯,他任蟑螂爬行,不再去踩死它们。他一个人搬回原来的地下室中。
他原本只是来看看,没想到地下室还在。他离开家门,不想去公司了,顺着脚步而走,两个小时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破旧的小区。而那个地下室还在。门没锁,里面空着,空气污浊,他就这样躺下来,四肢大开,头脑空白。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脑不运转了。世界像一个脱轨的巨石离他而去,他感觉到轻松、惬意、舒展。你只是累了,一个声音说。他头脑里的声音。不,你是厌倦,厌弃,你是一个弃世者,想当隐士,头脑中又一个声音说。哈哈哈,没这么崇高,你是生病了。又多了一束脑神经在开会。他终于缓过劲来,确认了“无意义”这件事。他找不到价值感。一切都没劲。他提不起劲来。他使劲地吸着鼻子,寻求些氧气。他集中注意力,但仍然没有劲头。是的,当有他人在场时,他可以进行一场完美的表演。一切都很好,谈吐优雅,风度迷人。处理救火的事,也没什么难度。这不正是他存在的意义吗?博得一个好人的称谓。或者是,能干的好人。噢,这个面具挂在他脸上好久了。他撕都撕不下来。他怜惜地看着女伴时,女伴说他是能干的好人。他激励同事时,同事们也投过来如此的眼神。他多想离经叛道一下,但在某种套子里待久了,便丧失了这种能力。
少年时代,穆兵无数次想过离家出走。父亲揍他时,其实并不狠。跟别的家长一样,只是吓唬一下,恩威并施嘛。但这,穆兵就受不了。默默流泪,幻想自己能逃离家门。然而夜晚太黑,又没有另外的依靠。只得断了念想。他多么想独立呀。自己挣钱,自己花钱。不与他人往来。天王老子,也管不住自己。他敬佩哪吒,剔骨刎颈,把身躯还给父母,精神上得到了大自由。是不是每个男孩都有这样隐秘的念头?穆兵不知道,但他隐隐感觉,随着年岁渐长,每一次掌声与欢呼,每一次成功与厚报,都是上帝加给他的枷锁。如今这无形的枷锁,已经让他生了锈,让他的脑子彻底不运转了。
中学时,他成绩不错,却最欣赏一个总是和老师对着干的坏小子。有时也会暴力升级,老师骂他,这个坏小子就还嘴。老师扔本书砸他,这个坏小子就扔回去。也有体格庞大的老师便上前去揪他,他就格挡突围,跳出门去。留下门后一阵哄笑。穆兵却不发笑,他内心为坏小子打抱不平。学校首先要建立规矩,然后时间便被限制死了。课余时间,又多的是作业。个人的心性,实在难以顺利发展。最终不过是被社会以教育之名加以驯化。天性被视作野性,个性被视作出格。穆兵也多少次想离校出走。再也不回来,但他能去哪里呢?不是学校,就是家里。茫茫人海,与他有关系吗?他对这个世界,既感到好奇,又感到陌生。同时,还有难言的恐怖。一切都是为你好,你要成为能干的好人。在这样的教诲下,穆兵循规蹈矩,饱受赞扬,也经受起社会竞争的考验。他出人头地,混出来了。人五人六地当评委和领奖。虽然总是没坐到主席台中间的位置,但那也是引人瞩目的啊。因此,穆兵在某个阶段,对自己的人生特别满意。
但没过多久,他就气馁了。有一次洗澡,他盯着自己的下体发呆,一丛毛发,有一根竟然变白了。他觉得恐惧,恐惧而酸楚。跟妻子或另外的女人做爱,他也力不从心。某天说,只是想让阳具在阴道里待待,避免孤独。人生的至暗时刻啊,来得太早。来得太迅猛突然猝不及防。来得没有任何征兆。假若有,谁会想到是下体的一根毛呢?
人生无意义。这是穆兵的观念。这个观念一出,他就像断电了一样,整个人瘫软动弹不得。他失去了能量支撑。他的信念,由社会塑造出来的人格特征,瞬间瓦解。他像一条狗一样,瘫软在地下室中,动弹不得。
这是那天离家出走的事。此后,穆兵在地下室里过起了日子,他以捡破烂为生。自己照料自己,心下坦然。他满脸胡子,脏脏的,看着苍老。他佝偻着腰,仿佛生活很艰难。小区里多的是流浪猫,他能叫出每只的名字。当然,名字是他起的,小红,小绿,他每天依红偎绿。
我终于和世界没关系了。穆兵想。但他又似乎在致力一个新的世界。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生活不是还得重新来过吗。房东也不是那么好应付,押三付一,这个规矩是不能破的。只能尽量连捡带偷,换些钱先把房租应付过去。消防来检察,居委会查身份证,也是麻烦事。这个世界就没有逃逸者立足的空间。他也看报纸,看到有一阵子网络上铺天盖地讨论他的失踪,他仿佛看到是另一个人的事迹。或是他的前世。前世过得还不错。他乐呵,自言自语。然后他就这么六亲不认,悠然自得地去拾荒。打点了保安、居委会大妈,许多风险,便平稳度过去了。
那时,监控摄像头还没那么发达。穆兵感叹说,他挨了一回。警察找到他时,已不敢相信是他。但竟然被监控摄像头准确地比对出来了。这是一年零十个月之后。正好是一场举国欢庆的盛会之前。在一次大扫描的行动中,穆兵浮现出来了,一个伪装成赤贫的富裕分子。警察想不通,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好好的家庭不珍惜,好好的日子不过。这人脑子进水了。嘿嘿。富得流油,脑子却进水了。警察想到这一点,忍不住直乐。
穆兵以为姚娜会衰老得很快,然而没有。令他惊奇的是,她焕发了巨大的力量,俨然一个女强人。上台做评委,上台领奖。落落大方,句句真理。公司也成了独角兽,上市指日可待。姚娜看穆兵的样子,充满怜惜。那眼光像是说:无能的废柴。
穆兵跟姚娜说:我们离婚吧。姚娜眼光变得温柔,等你病好了再说吧。所有人都认为,穆兵生病了。他是精神出了问题,大脑出了问题。不是忧郁症,就是精神分裂,要么,该送进精神病院。
穆兵真的害怕了。他知道,如果诊断出精神病,他这辈子就完了。问题是,他这辈子不早就完了吗。他毁了自己的生活。
好在,姚娜力排众议,没有去做精神鉴定,她坚信他是神智清楚的。穆兵的上大学的儿子穆亮也跑回来看他。那感觉怪怪的,穆亮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也许,他的同学没少讨论这件事。
有第一次失踪,就有第二次,姚娜把穆兵看得很紧。在家里装了摄像头。手机里装了定位。每天从办公室往家里打三个电话。周末陪他去吃晚餐、看电影。希望他能恢复过来,重整伟业,成就广告界一方霸主。
穆兵呢,总算圆了一个梦。离家出走的梦。现在,梦醒了,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他听到了这一年多来,诸多老友离世的消息。有的猝死,有的得了癌症。也有翻了身的,一个产品卖爆款了,从欠债大王翻身成为行业巨子。其中有一个,在郊区盖了院落,三十个用人,每天流水席,请人吃饭。自己呢,不露面,躲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研究数学题。的确,此人是用数学赚了股市的钱。但他的心愿,还是研究数学。上大学时,这个朋友考数学时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但是,连他的下铺都成为著名的数学家。他却一条金融的道路走下去,回不了头了。回不了头哇。每天请人吃饭,挥金如土。他不露面。在狭小的屋子里研究数理难题。
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你不能点餐。给你什么你就享用什么吧。酸甜苦辣咸,半点不由人。穆兵享用着姚娜的安排。他不用去上班。每天发发呆。仍旧住在阁楼里。等待着另一个我新生。唯一的区别,他的窗户外面,安上了防护网。穆兵遥想到少年时代的一个晚上,他的确不敢离家出走,但他也的确将门闩悄悄打开。溜出去了两个小时。
他带了一个手电筒,甚至还找到了一块五毛钱,已被揉得很软,像一团温暖的棉花。外面很冷,街道上空无一人,也没有路灯。偶尔有犬吠。但他听不得一点动静,哪里响一下,或是有风声,他就吓得挪不动步子。他仔细盯着有些突兀的阴影。辨认是人是鬼。低矮的建筑大多黑黢黢的,如在梦中。电线杆像巨人的下肢,看不到头顶。他也不敢将手电筒乱晃,怕吓着了别人。他好希望太阳出来,放大光明,使人世彻夜温暖。
他有些想尿尿。便找了一个僻静角落。严格来讲,没有地方不是僻静的。但他不想尿到别人家大门口。因此终于在一个巷口,停住了脚步。巷子很深,望不到边。他又感到害怕。终于在巷子口边,仓皇地尿了一泡热尿。他感觉到清冷。秋天了。大树的叶子在夜晚哗哗作响。他的衣服单薄,想念煤油灯、被窝的温暖和同窗之谊;想念炉边秃尾的老猫;甚至想念父亲的巴掌。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出走,穆兵瞎转悠了两个小时后,又悄悄地从后门溜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他回到了家中。钻进了被窝。第二天照例上学。高高兴兴。
穆兵住在阁楼里。这是他人生中成功的顶点,也是颓唐的顶点。阁楼像个小型金字塔。他呢,则像个木乃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想起少年。想起少年对这个世界的不解、恐惧、遐想,还有叛逆。然而终有一张大网逃脱不得。他被固定在阁楼上。安稳如昔。“庆祝无意义”,他想起了这本书的封面。他端起酒杯,走向窗口。他微微一笑,没有人来与他谈话。
他住过的那个地下室已经不复存在了。那里要建一个高档小区。说是还要过两年,但很快就铲平了。他在小区有两个朋友,一个老与他比赛翻垃圾桶。另一个,则在旁笑嘻嘻。一个脚稍跛。另一位则驼着背。很不幸,两个朋友不知去了哪儿。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山东。或许都各自回老家了。但老家也没有房子,严格来说是有的,但经久不住,便也塌了。宅基地上,野猫野狗横行。乡下是另一番场景。没有什么资源,众人就和和气气,各自安生。然而养儿育女又困苦,不得不来城里找工。找工困难,便拾起荒来。才发现这也是一门有组织的大生意。穆兵的两个朋友,每天充满发现的乐趣。木头、钢筋、玻璃、塑料,万物皆有其价值。貌似收入微薄,架不住旷日经营,辛苦虽辛苦,养一家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想到这里,穆兵心下略舒。但又隐隐担心,两个老朋友现在还好吗。奇怪,他不念及亲人,却念及这两个拾荒者来了。他是否真的该去精神病院躺一躺,他自个儿也怀疑。但也就想了这么一下,他的精力便不济了。他像一个气球,曾经饱满,但不知哪里破了个小洞,也不知何时开始漏气。就这么漏啊漏啊,他觉得自己终于无能为力了。
无能为力,所以无意义。庆贺无意义。漫天的烟花、火烛、炮仗。庆贺无意义。大地灿烂、光明、震动。庆贺无意义。穆兵的大脑中出现了熊熊烈火。
穆兵苦笑。看着墙上儿子的照片。儿子大了,个头长相,如同复制。一上大学,便和家里联络少了。除了要生活费,过生日,几乎再没言语。这样也好,清静许多。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志向,勉强不得。姚娜花很多时间观察穆兵,希望他好起来。看他有什么不正常。有时,穆兵好如常人,对答间,语言流利。但有时又会间歇性地进入迟钝,脑子停止了转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痴呆,认不得他人。忘记了名字。几乎丧失自理能力。
好在,姚娜和穆兵像是对换了一个人。姚娜充满了活力,她内内外外,都充当了一把好手。公司很快就要上市了,的确。已经进入了辅导期。她甚至感激丈夫为她腾出了位子来。她也为自己身上的潜力吓一跳。或许是母性,使她激发出了如许的超能力。她不知疲倦,充满斗志。这与穆兵的一塌糊涂,形成鲜明的对比。回家时,她照顾穆兵的起居,可谓无微不至。她确信一点,无论什么样的困难,只要付出全部的精力,便都能解决。这是她的哲学,也是她治理公司的理念。面对穆兵,她深信这一点仍是成立的。她甚至能看到,穆兵一点一点好转的可能性。他不必去精神病院了,他不必看医生了。一切尚在控制之中。
这个家庭最大的灾难还没有来临。一切仍在姚娜的控制之中。只要公司在正常前行,儿子学业有所进步,老公作为一种隐患,亦可以慢慢调理。老公作为一种隐患,姚娜想,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句式。
穆兵放了一把火。这把火熊熊燃烧了一夜一日。连排的房屋都遭殃了。甚至还传来汽车爆炸的声音。他十分冷静地把汽车里的汽油抽了出来,从停车间到一楼,都洒上了汽油。关键是,他把二楼厨房的天然气灶也打开了,滋滋地响。穆兵的大脑一定是出问题了。他启动了自毁程序。然后,他依然回到阁楼。要知道,这是半夜。所有人都入眠了。他依然回到阁楼。他冷静地打了个电话,说起火了。此时,火势还在一楼蔓延,浓烟已四起。从窗外飘过。二楼嘭的一声爆炸。穆兵被弹出窗外,他确认自己被撕裂了,撕成了碎片,熊熊燃烧的碎片。夜晚被照亮。他再也无须恐惧了。独自走夜路的恐惧,埋藏在心里多年的恐惧。都被光明照亮。
胡赳赳,历任《新周刊》首席记者、主笔、副主编、总主笔,出版有随笔集、评论集、诗集等著作多种,现为多家机构文化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