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的雪,从来都不是寻常的飘落,而是弥漫——无边无际的弥漫。
洁白的雪花飞满苍穹,天地之间就没有了界限。苍茫里,是谁在飞针走线?一针紧似一针,反复牵引着人的目光,一时竟分不清雪花是从天上落下,还是从地上飞起。街道、河流、田野、房屋等等,地上一应事物之间的边界和轮廓,都在雪中变得模糊。
四十多年前,1978年10月,我还未满十六岁,拿着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一次走在长春的大街上。那时候,年少懵懂,刚从一个偏远的小村庄出来,不知道要怎样应对这样一个高楼林立的城市和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在,这座城市已经给我预备好了可以埋头阅读的书桌,还有可以倒上去酣睡的床铺。
仿佛一夜之间,一睁眼,我就遇到了那场雪。寒风退避,雪落无声,有几分暖意,有几分温柔,温柔得让人心软。过去,我是经常站在乡村的雪中向往城市的;如今,我开始站在城市的雪中幻想未来。
天已经断续下了两日的雪,仍无意停止。我和相识不久的同学们,手拉手走在雪中。积雪在我们的脚下吱吱呀呀,传达出时缓时急快乐的声音。
我们从长春电力学校的东门出发,穿过平阳街,穿过解放大路,一直向春城电影院进发。那天晚上要上演的电影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名字叫《吉鸿昌》,当时各大中专院校和企事业单位竞相包场,一票难求,长春市仅有的几家电影院需要不间断播映。因为我所在的学校在院校里排位并不靠前,所以场次就排到了半夜。
时值午夜,市内的公交车已经全部停运。而那个年代,出租车等交通工具还没有出现,几公里的路程,只能靠双脚一步步丈量。从开放的儿童公园东门进入,西门穿出,进入最负盛名的人民大街,右行八百米就到了大名鼎鼎的人民广场。广场上的纪念碑巍峨、高大,我们从纪念碑前走过,夜晚宁静异常,只有我们一行人脚下发出的沙沙踏雪声。
那天,回来的路上,大家毫无睡意,每个人都很兴奋,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另一部电影的主题曲:“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中间相隔多少坎坷与周折,又相隔多少场风霜与雨雪,已经无法准确统计。当我再一次走在一场纷飞的雪中,长春这个让我一度成为过客的城市,慷慨地许给我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居所,我在长春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经年。我不再青春年少,但却如一棵把根扎得很深的树,感受到了这片土地深处的温暖。
也是午夜,也是在人民大街,大街两侧高楼林立,夜晚的街道灯火通明,五光十色,大街上的车流拖着一条光的尾巴往来穿梭,将整条街道描述成一条色彩的河流。
那个晚上,我和曲有源老师在他的家中秉烛长谈。也许是因为我的新书《玉米大地》终于出版;也许是因为曲老师的新诗集即将付梓;也许是因为多年来的彼此相互关注、关心,以及那份与文学并无关联的情同父子的情谊……我静静地聆听着他对我的叮嘱,从生活到修身,从工作到文学,从现在到未来,从理想到信念……他让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和优长;懂得了放弃与坚守;学会了敬畏和勇敢。
我深深地知道,此夜不同寻常,但却不知道窗外正无声地下着一场大雪。当我深夜离去时,曲老师执意要出门送我,并执意要站在大雪中陪我候车。雪花大朵大朵地落在他已经不再浓密的头发上,落在他已经微驼的背上和他表情凝重的脸上。那情景,让我感觉我可能正面对一次隆重的远行。但我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起那晚雪中的情景,我的心会涌起怎样的波澜。
转眼又是十年,城市仍然像一张没有画完的图画,在扩展,在丰富,虽然还没有最后完成,但却比以往更加丰满、绚丽。而我却单单因为它的雪,因为它纯净的白色,就心怀依恋。从最初的雪,到后来许多场雪,种种的情景、种种的经历、种种的故事,已经让我深深认定,长春的雪就是一种无法回避的美好机缘。
冬天再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棵树如果在一座城市把根系扎得太深,就已经不再是一棵树,而是城市固有的一个部分。它在岁月中汲取的一切,如今都要反哺给岁月;它在城市中所得的一切馈赠,如今也将回馈给城市。
那天,突然接到老友的电话,不为别事,就是一份来自好友的关切。我们畅叙交流,一抬眼,又是一场纷飞的大雪,从天空飘向大地,又从窗外飘到窗里,在我的身前、身后、头顶以及生命深处——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