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那天,一帮哥儿们都嚷着要我谈谈自己的恋爱过程。问我为什么会对“冷美人”一见仲情,爱上她的?这可真叫我为难透了……
一
真的,说起来还怪让人有些不好意思的。
因为,像我们这样的建筑单位,就和许多露天作业的厂矿企业一样,是青年后生们打堆的地方。许多人眼看到了结婚年龄了,可苦得是连个对象的影子都没有。我也一样,前不久,简直还不敢抱这份痴心妄想呢!背地里人家都管我们县建筑公司,叫“光棍公司”。你说,听起来乍不叫人心寒呢?
但然,这倒不是说,附近的几个工厂里没有姑娘儿。就离我们不远的隔壁邻居“县绣花厂”,里边清一色的几乎全是女的,简直快成了“姑娘儿厂”啦!每天,我们刚从工地上泥泥瘩瘩的下班归来,路过绣花厂。姑娘们就骑着各式各样的自行车、跑车,穿红戴绿的,像一股花的春潮一般,从厂门口涌了出来。扬着脸,叮铃铃骄傲的“天仙”似地,从我们身边嘻嘻哈哈,争先恐后地骑过去。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先别说我们这些整天在露天底下和泥巴砖头打交道的人,满身石灰泥浆,疙疙瘩瘩的那副泥猴邋遢相,谁见了不远避三舍,唯恐躲之不及呢?那还敢跟你花前月下,谈情说爱,耳鬓撕磨啊!加上我们建筑工人整年累月随着工地到处打游击,今天在东,明天去西,居无定所。连个和姑娘接触、约会的机会都很少很少。真要下决心找个姑娘,交个朋友什么的,也无疑有如大年三十盼月亮,难上又难!虽说,这几年来,我们建筑单位也和全国各行各业一样,搞承包搞改革,工人们手里的花纸儿多了几张。工余假日,青年后生们也不免穿得西装革覆,打扮得油光铮亮,骑着“铃木”、“雅玛哈”招摇过市。可人家也不是吃素的啊,只会干瞪着你吃香喝辣的?如今的姑娘儿们,那个不是穿金戴银的?找对象,讲究的是高待遇,大文凭,好工种,眼珠儿一个个狂得长在额角头上。一听说是“造房子”的,怪怪!那个吃惊劲,简直就好像忘了她们也是吃人间烟火,住在屋檐下似的,一个个把头摇得赛如拨浪鼓。也曾有几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青年后生们,凭着自己能说会道,想去碰碰运气,可姑娘们就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谁也不理你的碴。惹得我们公司的一帮年青后生们,连连悲观哀叹道:这辈子如还在泥瓦堆里混下去,再也别想找对象了!
一来二去,两个厂的关系能好的了吗?见了面,就没好话。有时,往往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酝酿成一场口舌惨剧,心里别提那股窝囊劲儿该有多难受。
不想,有一次,我正咋咋呼呼地带着一帮铁哥儿们在球场上叱咤风云,她们却主动寻上门来。说要和我们一起联合组织青年团员搞义务劳动,把横在俩个厂之间的那堆乱石沟、小土丘挖掉填平,开辟一块小草地,好让青年姑娘们今后有个锻炼身体,学习娱乐的活动场所。为首的就是县绣花厂的团支部书记,那个据说曾拒绝了不少出色、漂亮的青年后生们追求,被人背后叫做“冷美人”的金水珠,和一个叫小彩的胖姑娘。还说什么,这样做,也为今后搞好我们俩个厂之间的关系,增加友谊,更好地活跃团青年工作打下一点坚实的基础。
这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咋一听,我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弄错了?心里不免有些迟迟疑疑地犹豫说:
“可以当然可以,不过,也得研究研究吧?”
顿时,那个叫小彩的胖姑娘,撅起嘴,显得一副不服气的神态说:“哟唷,神气什么呀,研究研究,好像是我们求你们的那副样子!我看你这个团支书,就只会自个儿打篮球,一点儿不关心青年团员们的生活,不愧是个‘篮球书记’!哼,算了,阿珠姐,我们走!”
说着,掉过头去,还真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子。慌得时刻不离我身边,球场上我那几位“哼哈”大将们,顿时哄地一声炸开了锅。要不是为“自古以来男女受授不亲”之礼教所束缚,真不晓得他们还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一时里,我失手无措。也顾不得他们在咋呼些什么,急忙尴尬着脸,声音软了下来说:“那也得征求大家同意么!”
小彩还想嚷嚷些什么,金水珠从旁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着叫着我的大号说:“那好吧,翁大龙同志,你们什么时候决定了,就打个电话通知我们一声,具体工作再商量好吗?”
我连忙感激地点点头。
其实,研究什么哟,不等我在会上一宣布,大家都闹嚷开了。说,早就该这么干了,如今却让人家姑娘们主动来找我们协助,我们的工作太落后、太窝囊啦。当场还给团支部摆了不少意见,说我们太不关心青年团员们的思想啦、生活啦,等等等等。可是这对我这个团支部副书记兼组织委员来说,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单位也和现时许多别的工厂一样,团支部书记都是由三十来岁的党员、老团员们挂着名。他们除了按时按节按钟点,一个月二次组织我们团员青年,读读报纸文件什么的外,自己回家忙老婆孩子们还来不及,哪还能有什么心思来关心我们青年团员在想些什么?需要些什么呢?到时候,还不是青年们自己各行其自。我自己不也是仿佛只有奔跑在那充满竟争的激烈的蓝球场上,才能让一切烦恼在汗水的冲刷下,得到暂时的忘却。就好像只要我们公司这个名闻全县,所向披靡的“共青团”球队,在赛场上多获得一次胜利,就足够证实我们这个青年战斗核心的存在似的。无怪乎一帮小兄弟哥儿们背后给我起了个浑名,叫“篮球书记”!
就这样,和绣花厂一起参加开辟小草地的义务劳动,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我公司的全体青年团员们一致通过决定了。并经电话协商,答应帮她们绣花厂的姑娘们解决一部份沙箕、铁镐、小车子什么的,双方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二
我原想,别瞧你们姑娘儿平时那副神气模样的,这一回抡锄挥镐什么的,总该看我们的了吧?暗地里不免给哥儿兄弟们鼓足了劲,要大家好好干,干个样子出来让她们看看!
谁晓得,第二天一上工地,绣花厂的姑娘们抡起镐子、推起车来,个个还满有个样子的呢。这那里像些捏针绣花的人啊!特别是她们那位领头人金水珠,这会儿只穿着一件绛红色的晴纶运动衫,两条辫子高高地盘在头顶,一会儿挥镐,一会儿扬铲,干得欢溜溜的。还不时停下来,照顾这个,帮助那个,俨然像这里一个沉着勇敢的指挥者。
而且,我惊讶地发现,这金水珠不仅是个优秀的劳动者、团支书,还确实长得惊人的美!俊俏的脸庞,弯弯的细柳眉,白里透红的脸颊,水灵灵湖水一样深情迷人的大眼,再配上她那丰满健美的身材,要不是双脚站在大地上,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了“天仙配”里的小七妹?而这时的金水珠穿着紧身绛红色运动衫,高卷着深咔啡色裤子,在迷丽鲜艳的春光里,更衬托得她那晶莹洁白的脖子,细细的腰肢,挺拔秀丽,浑身充满着一种曲线的美,一股迷人的青春活力。真不愧是“冷美人”!怪不得我的那帮“哼哈”大将们,私底下议论金水珠时,什么“三条弯”啊,“牡丹牌”啊,几乎把天底下所有赞美词都按在了她身上。这样美的人,理所当然,要使那些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求爱者们,受到应有的拒绝啦。
我正这样痴痴怔怔地想着,突然,正在一旁干活,我在球场上的得力助手,运球大将阿奎,用铲把捅了我一下,嘻嘻地偷笑着说:
“喂,快别看了!瞧,人家过来了!”
我猛地惊醒过来,看见金水珠拎着铁镐,真的朝自己这边大步走来。顿时,就像自己的心思已被人家窥破似的,脸上不禁腾地红了起来,呼地抡起铁镐埋头狠狠地镢了下去。
这时,金水珠已经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住了。
我茫然地停住镐,眼光不自然地盯在阿奎脸上。不想阿奎却怪模怪样地冲我笑了笑,拉着小车一溜烟跑掉了——这个鬼!
可对这一切,金水珠就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只是用手背掠了掠额上汗湿的头发,笑着说:“嗨,翁大龙同志,向你提个意见!”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糟了,准是冲我来了!
“你看,”她突然指着面前劳动的人流,半真半假地含笑说:“你们这帮人真坏!还真的想把我们那些姑娘们给‘逼’垮啊?”
我松了口气。
这才看清工地上我那帮穿黄衣服、灰衣服的兄弟哥儿们,和她那帮穿花衣裳绿裤袄的小娘子军们,东一半西一半的,俨然像两块阵地,都埋着头,你追我赶地在暗地里使上劲。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金水珠见我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就笑着丢开铁镐,解开裹在自己手上的花帕儿,把手掌往我面前大方地一伸,半嗔半怪地说:
“瞧!”
我一看,心里不禁吓了一跳。原来,她那一双细葱般的嫩手,抡了半天铁镐,都已长满了血泡。哎唷,这全怪自己太粗心大意了,这样干下去,那叫人家明天还怎么上班捏针绣花哟!
我一时不知所措地嗫嚅着说:“哎哎,这怎么行呢?”
瞧着我这一副子惊慌尴尬的神情,金水珠那明亮透澈的大眼朝我一瞥,不由得抿着嘴,扑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掠过一丝调皮的笑意,轻轻地骂了一声,“这么个大个子,真笨!”就说:
“你不会让大家一起合作么?你们镢,我们用小车推,准行!”
“那……”我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为难:不晓得这帮浑小子们会不会放得开?抬头瞧见金水珠正用友好、热情、信任的眼光望着自己,顿时打消了犹疑。忙丢下铁镐,找着阿奎他们几个人一嘀咕,谁晓得这帮鬼东西盼得就是这一天呢,一声欢呼,纷纷丢下小车、沙箕,抢着去抡铁镐、土铲,两条队伍,绿的花的,黄的灰的,欢笑声推攘声,霎时间溶合在一起了。
这时,还不晓得姑娘们从哪里抬来了一架录音机和扩音喇叭,工地上空顿时飘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青春啊青春”那深沉优美的歌声,含着劳动的号子,激荡着每个青年人的心肺。仿佛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沸腾,仿佛连手中那沉重的铁镐,也失去了它的份量。而且,我还发现,就连平时公司里最吊儿郎当的那几个“小油条”,这会儿也一反往常,拼命地抡镐扬铲,沉浸在那醉人欢乐的劳动场面中。真怪!
经过一天汗水的洗刷,已整出一大片开阔的平地,在灿烂的夕阳里,撒发出一股潮湿鲜新的泥土芬芳。可是,这时人们就好像忘记了分手似了,怪怪!那股亲热劲,就好像是刚从两个星球上来的人,直到此时此刻才发觉原来彼此的心,是那么真诚坦然,是那么容易肝胆相照!而且,我发现这时金水珠站在旁边,也用一种激动深情的眼光凝视着这难忘的情景。
事后,这一次平凡的劳动,却几乎成了我那一帮兄弟哥儿们一段时间来,议论的整个中心话题。他们兴奋地在一起谈论,等小草地平整好以后,应该种什么花,栽什么树,大有非把它设计成一个世界一流,地上无双的小公园不可的气势。而且,每天上下班,和绣花厂的姑娘们见了面,都有了热情的招呼和往来。不晓得为什么,从此以后,我心里也好像总是搁着一点什么心事似的,变得爱沉思起来。连上球场也觉得没像以前那么上劲了,惹得阿奎这小子老在我耳边刮风凉话。你说叫人可恨不可恨?
经过几次接触,我渐渐地发现金水珠虽然生得美,但却不和社会上许多俊俏的姑娘儿一样,把自己的美貌当作资本,自以为自,盛气凌人,眉眼翘得往后瞧。而且,也不像我那帮兄弟哥儿们背地里谣传的那么待人冷漠,难以接近,不好说话。特别是在我听说了,当初绣花厂团支部刚宣布这一决定时,有好一部份姑娘儿却吵着表示不愿意参加。有的说,怕难为情;有的说,这样做是不是太“贱”了,会不会有送货上门之嫌?这里边,金水珠曾逐个逐个做了不少的思想工作。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能说没有金水珠的一份功劳?这就更引起了我对金水珠的好感,觉得她不愧为是个青年们的有心人。
可是,这样的姑娘,人家却偏偏叫她“冷美人”!我想,这大概是那些失败者们的嫉妒、自私吧?
一天,我躲在宿舍里,一个人正这样想入非非。忽地,背后“哇噻”一声大喊,阿奎这小子不晓得又什么时候钻了进来。猛地扑上来想抢我面前的练习簿,并且,还扯旗放炮地嚷嚷道:
“好哇,这下你可赖不掉了吧?可让我抓往把柄啦!”
我冷不丁惊醒过来,本能地用胳膊拦往阿奎,往自己的簿子一瞧: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刚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却在练习簿上,不知不觉写满了一纸的“金水珠”三个字。倒不防让阿奎这小子给撞上了。我慌忙把簿子往抽屉里胡乱一塞,一边红着脸抵赖说:
“你胡扯什么?”
阿奎见抢不到簿子就趁势往桌子上一坐,神气活现的说:“嗨,我打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嘻嘻,你瞒得过别人,还瞒得了我阿奎?”
虽然平时我和阿奎无话不说,可对这码事,心里总还有点那个。因此,脸上尴尬,嘴上还是很强硬地说:
“你别老鼠打洞,尽做好梦!这是一厢情愿,你不晓得人家条件有多高?”
不料阿奎脸一抬,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古书上说什么来着?喔,对,这叫一见钟情,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那条件还不是靠人创造的呗!”
嗨,听他那口气,瞧他那神情,仿佛只要他高兴,月亮他也能给你摘下来!可是,我还有些担心,自己大小也算个团干部,带头这样做,不怕人家说闲话?
阿奎却不以为然地说:“这又怎么啦?团干部就不能带头找对象?谈恋爱,正大光明;男婚女嫁,这是人类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我终于憋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她几岁了?”
“二十五岁,公元一九六二年九月十三日下午五点钟生,比你小一天另三小时。爸爸妈妈在外地工作,现在和一个外婆住在一块生活。小姐三级工,业余时间还能搞图案设计。怎么样?这情报绝对准确!”
说完,阿奎还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
别看阿奎这小子平时粗手粗脚的,马大哈一个,却是粗中有细。这几天,我看他老往绣花厂跑,准是盯住了那个胖姑娘小彩。这个鬼东西!这时,我瞧他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气劲儿,忍不住讽讥地刺了他一下:
“那你不愧是个伟大的福尔摩斯,说不定还是人家小彩告诉你的吧?”
“那当然!”阿奎据然大言不惭地点点头说。突然,又马上醒悟过来,笑骂道:“你小子真坏!猪八戒倒打一把,不晓得好歹!”
接着,他又怪神秘地趴在我耳边捣咕了一阵,然后冲人眨眨眼,毫不在乎地嘻嘻笑着说:
“我可不像你,公开就公开!怎么样,我的大哥,你还踌躇什么啊?过了这个站就怕没有那个店了,别忘了你还是我们的中锋,冲,突破防线,我给你当参谋,保证旗开得胜!”
最后,我俩终于达成了一项双边条约:互相保密,不许外传。
心里一高兴,我顺势用脚尖从桌子底下勾出蓝球,往阿奎怀里一甩,说:“走,打一场!”
几天以后,我总算按照阿奎的办法,从几本什么书里东拼西凑,抄了一封“情书”。可是临了,却找不到一张自己满意的照片——因为,我平素就不喜欢拍照片那玩意儿,一副矫揉造作的样子。因此,阿奎帮我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算找到前不久和邻县球队比赛时,让小报记者在球场上抢拍的半身照。只见照片上的我,头发凌乱,球衫汗湿,正一手随意往地上拍着篮球,一手揣着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汽水,大有要喝干三江五湖那气慨!看着那副尴尬样子,我实在不好意思,不免烦躁地说:“算了,干脆不要!”
可阿奎说,这样子更气派,更能显示出男性粗犷的美——怪怪,他就懂得那么多!
不过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滥竽充数了。因为我认定,其实就我那副尊容,也绝不可能会拍出一张讨姑娘儿们喜欢的照片来。
等到下一次参加联合劳动时,我就把信和照片藏在身边,想瞅个空子递给她。可是一直没有遇到机会。眼看一天的劳动又要结束,我心里急得像猴抓似的。
收工时,我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大家后面。可是还没挨到金水珠跟前,心里忽又变得紧张难受起来,慌得砰砰直跳。就像有一个声音在高声喊着:这行吗?她会收下吗?万一遭到拒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往后……我的天!我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几次想调转身子立刻逃掉,可又怕就这样罢休,那让阿奎他们那帮小子晓得,不笑掉大牙才怪呢!就这样,越磨蹭,我就越挪不开步,急得双手捏出一掌子臭汗。
蓦地,我的手触着袋里一本新买的工作日记薄,急中生智,把装有照片的三角信往薄子里一挟,一个剪步,冲到金水珠面前,控制不住感情似的叫了一声:
“金水珠同志……”
金水珠惊讶地回转身,含笑地看着我,那意思好像说:说啊,什么事?
我鼓足勇气掏出工作薄往她面前一送:“你的笔记薄丢了!”
金水珠习惯地往自己口袋里一摸,迟疑地望着我:“我的?”
我涨红着脸,使劲地点了点头:“嗯!”
她顿时感激地接过笔记薄,笑着说:“谢谢!”
不等她再说什么,我车转身就往回走,再也没有勇气往后瞧一眼。哎,有什么法子呢?骂,也只好让她骂吧,但愿下辈子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
三
不想,第二天我刚下班冲完澡,阿奎打老远就大喊大叫地找来,把一张纸条往我怀里一塞,急急忙忙地说:
“快!小彩叫我交给你,小河边,她在等你!”
“谁呀?”我差一点被弄蒙了。
“嘻嘻,还有谁?你的心上人呗!”说着,还疯疯癫癫,乐不可支地往我肩膀上甩了一拳,带着几分妒意地说:“嗨,美得你!到时候可别忘了我阿奎!”
我一瞧,上面果然写着金水珠那秀丽娟美的字迹,一颗心,立刻就像醉了似的。顾不得和阿奎纠缠,心慌意乱地,边套衣服边踩车,一阵风似地卷到了小河边。
远远就看见蒙蒙的烟霭里,金水珠正倚车伫立在小河边,望着静静闪光的河水沉思。头顶一轮椭圆形的明月过早地挂在蓝天上,洒下一片淡淡的月光,夜雾里水风漾漾,还浮动着一股浓郁的白玉兰花的暗香。初春的夜,就是这样梦一般的美丽、深沉。金水珠这时穿着一件淡绿碎花的连衣裙,更使得她在辽阔的夜空下亭亭玉立,春华照人,显示出一种圣洁的美。
一见我,金水珠回转身,羞涩而又亲热地喊了一声:“大龙!”
我却笨手拙脚的不晓得双手,该往哪儿搁才好,嗯嗯啊啊的,嘟哝了半天也没说成一句囫囵话,真熊!
月光里,我俩第一次这么近地,大胆地相视了几秒钟。金水珠突然用她那洁白如玉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朝我垂下了她那双美丽的眼帘,轻轻地说:“我们还是走走吧!”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俩默默地沿着小河走了一阵。半晌,金水珠才如从梦中惊醒似地,说:“你的信我看了……”
我的心忽悠一下,悬得就像上了审判台似的,眼睛不敢朝她瞧,耳朵却长得生怕漏掉从她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几乎听得清自己的心跳。
“我想,你也许对我的情况,还不太了解吧?”
“不不,”我急忙停下来,一口气把阿奎告诉我的“情报”,全部倒了一遍。说着,我挺直腰身,把眼光不无得意地盯在金水珠脸上,那意思就好像说:你看,够了解的吧?
不料,金水珠避开我眼光,脸上掠过一丝让人极不容易觉察的苦笑,说:“不过,真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为什么?”我真急了,心像坠进了万丈深渊。
“为什么?”皎洁的月光里,金水珠渐渐抬起俊美的脸庞,从她那棱角分明的嘴角,线条清晰的眉眼间,却闪露出一种让人从未见过的严峻倔强的神情,久久地仰望着头顶那大海一样深邃莫测的蓝天。可是,马上她又好像要掩饰住自己内心那深深的痛苦似地,只是淡淡的,就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因为,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
可是这一切,我都被自己遭到意外的拒绝而蒙昏了头。我突然想起了“冷美人”;想起了那些也曾受到这样冷酷拒绝的求婚者们;想到自己的冒失愚蠢;不禁冷笑了一声,把一颗石子狠狠地踢进平静的河水里,挖苦似的讽讥自己说:
“也许是我条件不够 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吧?”
“不,大龙,你别这样!”说着,金水珠难过地低下头,“说真的,我打心眼里喜欢像你这样的人,浑身都充满了青春和生命力。只是我觉得自己不配和你交朋友,真的!我想信,像你这样的人,一定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姑娘来做自己的终身伴侣。”
接着,掏出我送给她的工作薄和信,还给我,极其真诚地说:“本来我想把这一切都写信告诉你,又怕引起你更多的误会,影响工作,因此约你出来谈谈。另外,看了你的照片,我很喜欢,想留着做个纪念,和你交个一般的朋友,就不晓得你愿不愿意?”
说着,还热情地向我伸出了手。
可是,此时此刻,我失魂落魄似的站在那里,思想乱得像一盆浆糊,久久不能醒过头来。望着溶溶月色里,匆匆骑车远去的金水珠的翩翩身影,我想,这究竟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也许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这只是姑娘们的“高姿态”,故作谦虚?仰或是她已经另有所爱?或者是别的还有一些什么难言的苦衷?可阿奎不是说,他的情报绝对可靠吗?我简直觉得这金水珠,就像眼前的月色这样美,也像这月色一样叫人迷茫?
不过,没几天,阿奎他们就把事情全闹清楚了。
原来几年前,金水珠就曾和一个穿蓝喇叭裤的所谓“高干子弟”谈过恋爱,并且还怀过孕,打过胎。后来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那“高干子弟”又把她抛弃了,和另外一个姑娘结了婚。她却不吵不闹,就一个人这样默默地忍受下来。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对许多曾倾心追求过她的人都显得那么冷漠,甚至,还公开说过,她这辈子不想再结婚了这样的话。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想不到金水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心里说不出一股难受劲,觉得自己太孟浪太荒唐了,不该这样冒失行事。要是让人家哓得了,自己却会去追求这样的姑娘,还写信,赠照片,那不叫人戳着脊梁骨嗤着大牙笑才怪呢!因此,越思越想越后悔。
可是生活就好像格外喜欢作弄人,你心里越有鬼,坏事就越往你身上沾。不晓得怎么一来,这事马上就在我那帮兄弟哥儿们中间传开了。说什么样的话都有,我和金水珠的事,简直成了大家背底里议论的话题。一见我走去,大家马上鸦雀无声,弄得我灰溜溜的,真不是滋味儿!
我埋怨阿奎不该乱说。
可阿奎说:“这有什么?跟这号人谈恋爱,灰炉炉都倒光了,干脆,吹,再差劲,也比这号姑娘儿强!”
“可人家根本没跟你谈么!”我申辩说。
阿奎不服气地瞪着眼:“咦,那留着你的照片干么?这叫藕断丝连!”
我无话可说了。真的,把一个青年后生的照片,放在姑娘儿的桌子上,那能不让人说闲话呢?又是自己亲手送给人家的!可是,想到要自己去取回来,那不是太刺伤了人家的心了吗?特别是像她这样在心灵深处有伤痕的人。我动摇了,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一连几天,我没睡好觉,混混沌沌的连干活也没有心思。那天傍晚,我路过食堂门口,刚好俩个“小油条”从里面边说边走出来,朝我前面走去。
“听说那姑娘怀过孕,打过胎?”
“嗯。”
“嗨,那有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她长得美!”
“嘻嘻,真的?”
“我敢打赌!你没听说人家还送了相片儿么?”
我,我再也忍不住了!真想抓住他俩揍一顿。猛地,我回转身,发疯似的朝绣花厂宿舍跑去。等我冷静过来,发觉自己已站在金水珠的房门口了。那张照片正神气地放在小桌子上显眼的小镜片框里,金水珠伏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画着什么?大概听见了脚步声,金水珠头也不抬地说:“谁啊?请进!”
我呆住了,动也不动。
见没有回答,金水珠奇怪地回过头来,突然发现是我,不禁脸一红,惊讶地站起身来,亲热地叫了一声:“哎,是大龙,快进来!”
我的血液就好像凝结住似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桌子上是一张用绣花厂绘花用的那种薄图纸画的水彩画,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树和花草,中间还有一个小亭,金水珠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你看,这是我按大家意思画的小草地绿化图,画的太差了,你快提提意见。我们厂的姑娘们,还真想把它打扮的像个小花园呢!哎,你还站着干什么?大龙,快坐呀……”
陡然,她发现了我的脸色有些不对头,顿时站在那里冷住了,迟疑地说:“你好像有什么事?”
我的心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把脸别扭地看住墙上:“真、真对不起,我想把照片……”
金水珠心里一怔,立刻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脸色发白,把头低了下去,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你是来取照片的?”
我双手紧紧握住拳头,坚持地站住,点点头。
半晌,她才抬起脸,强笑着说:“也许,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连和你交个朋友也不配吗?”
“不不……”我实在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请你别误会,我我……”其实,还能说什么呢?一切解释都是假的,我难受的几乎要哭出声来。心里就好像受到一个声音严厉的谴责:自私,虚伪,无耻!
不想,这时金水珠脸上却显出难有的坚毅冷漠的神情,她强忍住几乎要马上夺眶而出的晶莹的泪珠,猛地转过身走了开去,凝视着窗外辽阔的野空,倔强地说:
“你自己拿吧!”
这时的我,就像一具掉了灵魂的僵尸,不晓得自己要干什么?人,却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
等我取下照片,刚准备离开房间,不想这时小彩正好撞了进来。一见这情景,马上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不由得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猛地朝我背后把门“砰”地一声用力关上。只听见从里边飘出一句:
“有什么了不起?自私鬼!”
这声音,就像一条鞭子似的抽在我的心上,我也不晓得自己又是怎么离开绣花厂,回到宿舍的?等我蒙着脸一头倒在床上,这才发现照片早已不晓得在什么时候,被捏在手里皱成了一团!
可是这又能全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