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陈教授。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父亲。
我看到你和你的科研团队在一起,应该这么称呼它吗?那些你教过的学生,那些你花重金从国外聘请的人。你们站在镜头前,以科学家特有的笨拙来接受采访。而真正吸引我的是你脸上的表情,陈教授,是你看向摄影机的眼神,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即将降临的荣耀与幸福。
很抱歉,陈教授。
不,不是因为“绑架”而抱歉,我是替你感到抱歉:居然只有通过绑架的方式,才能让你回来看看。但我们即将谈论的东西,肯定比你原定要参加的国际会议有趣得多,重要得多。
无需恐惧。在你对面的这位年轻人并不是死了,全身瘫痪而已。可怜的,全身瘫痪的年轻人。别看了,也别朝窗外看。我再重申一下规则:我说什么,你照办什么。
不是在威胁,只是想要确保一下沟通效率。
首先,向你做一下自我介绍:我们是“科学恐怖主义者”。这是那些记者在报纸上发明的说法,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毕竟我们才是受害那一方。更何况我们讨厌科学,至少讨厌你们口中那种冠冕堂皇的能够推动全人类进步的科学。
30年了,陈教授。
每年的“克隆人纪念日”,才会有几家媒体象征性做做采访。最初你也会来,对吧,我见过照片墙上你和大家的合影,锦旗,果篮,会议室。还有那些发言稿,感谢我们为科学事业所做出的牺牲。听众们热情鼓掌,热泪盈眶,反正牺牲的又不是他们。
这些年你渐渐不再来了,我亲爱的父亲。人们心照不宣地把我们忘了。
别怪我太唐突。我确实应该叫你父亲,你是克隆人之父,是我们每个人的父亲。你为这些孩子做过什么呢?
你好像想起来什么了,对吧。你的眼睛可真不会说谎。
你号召大家捐款,并最终拿到了国家资金,设立了这座社会供养站。于是,我们就得一辈子都住在这里面。因为我们太脆弱了,我们的基因充满瑕疵,也没有什么合法身份……我们无法面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想面对我们。
我们是怎样的一些人呢。
有些永远学不会10以内的加减法,无法行走,只能听懂“吃饭”“睡觉”这样的词语,还没有院子里的牧羊犬聪明。大脑无法支配思想的,小脑无法支配四肢的,两个眼球分别朝左朝右的,舌头缩不回去的。三只胳膊的。没有眼睛的。总在哭泣的。
就像是动物,还是那种最不可爱的,人们随手杀掉再连骨带皮吃掉,都不会觉得愧疚惋惜的那种动物。
“科学前进的道路上注定要有牺牲”,你是这么说的,对吧。我能理解,我们都能理解。或许我们还应该感谢:至少你让我们活了下来。
那时候人们等待了太久。人们已经能够登上火星,让所有的汽车和飞机都实现自动驾驶,飞船与空间站早就司空见惯了,停滞不前的是生物学。攻克癌症之后,人们茫然四顾,束手束脚,不知道什么才是接下来的目标,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挥舞着手中的科学之剑,去与死亡的阴影搏斗。
你们课题组给出的答案是,制造克隆人。
首先站出来反对的是群哲学家,但他们没什么钱,对业界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也没多少人在乎他们说了什么。更何况,还有些哲学家是站在你们这一边。道德伦理在科技进步面前不值一提,你们都这样想。然后是基督教信徒……他们觉得只有上帝才有造人的权力,才是所有人的父亲。
你说想要发展克隆性治疗技术,这无法解释为什么不直接克隆器官。其实目的和用途都是借口,你只是想要克隆出人类而已。你一意孤行。
你那时候陷入了科研瓶颈,你带领的项目组很难申请到国家基金了,必须要以这种方式,必须要取得足够爆炸性的成果来博得一线生机,重新站回学界的领先位置。科学院院长专门组织了一次研讨会,把意见最大的科学家都请过来,大家讨论了整整两周。最后达成的妥协是,要你公开地,在媒体的全程监督下,公开透明地进行试验。
第一个克隆人胚胎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媒体兴奋极了,长篇累牍地争论或科普。那个孩子被生下来之后,看似一切正常,不出三个小时就因为血小板浓度过高而夭折。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有些人依旧在质疑,不过木已成舟。新闻报道的篇幅越来越短。
人们只是看着,陈教授。有些时候注视即漠视,媒体让一切都变了样,人们只是看着,仿佛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实际上却一无所知。他们变成了旁观者。他们像看彩票开奖那样,随意浏览着报纸边栏里充满猎奇趣味的小消息。
那些充满猎奇趣味的,大量的,克隆残次品的命运。
现在,陈教授,请回想一下,刚开始克隆的时候你都做过什么呢?
你用过莫教授的基因。我查到过他的资料。他是你师兄,在你刚进实验室的时候就已经发表过很多顶级期刊的论文,你导师一直叮嘱你向他学习。他也确实很热心地指导你进行试验……他是那种最单纯的学者。不懂政策导向,没有抓住时机,他反对过克隆人,他劝过你,把事情考虑好了再行动。
莫教授比你聪明。论科学成就的话他当然没法和你比了,你是克隆人之父,对吧。然而,如果仅仅讨论基因和天分,莫教授确实比你更聪明……甚至比你更健康,更适合用来做实验。
现在,仔细观察一下你对面那个轮椅上的人。
眼熟吗?或者说,想起来了吗?看看他下巴的轮廓,他高高的眉骨,有没有从记忆中唤起哪个模糊的影子?30年前的莫教授,对吧。坐在你面前的,是用莫教授细胞制作的第32个克隆人,在实验室里顺利长到了10岁,还被你们安排着出去读了高中,接受最频繁的测试,你们以为他会是完美的那个。直到他18岁那年,直到他的左手开始颤抖,逐渐显露出肌萎缩侧索硬化病的征兆。“渐冻症”,病因至今不明,八成的病例和遗传缺陷有关。你们试探性地治疗了几个月,为了节省科研精力,最终还是放弃了他。
你们最终还是放弃了我。
你开始明白了。这个在轮椅上的人就是我,这个正在说话的广播器是我,整座社会供养站都是我。在人类幽深难测的思维意识与外部物质世界之间,我们凿穿了一座通道。看,门开了,门关了。这个房间的灯也能随着我的意念而忽明忽暗,真有意思,就像鬼片里的场景,对吧,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我们能做到的还不仅如此。
你的眼睛。我从未想象过你的眼睛能睁到这么大,就好像那些眼角的皱纹也能在这样努力的挣扎中被抹平,就好像过去的30年能被抹平。你很久没有过这么有趣的表情了,我真想再多看几眼,所以请保持住它五分钟。
停止挣扎吧,你早就应该学会如何服从。
是的,是的,是的。通过神经电流。通过我们在你后颈脊柱安装的那个小盒子。
我们做了这个实验。失败了很多次,当然。很多人因此得了精神分裂,319号,在倒数第二次手术时产生排异。939号,内置传感器突然短路,他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每根神经都被烧焦了。这是多可怕的酷刑,但凡失败就命丧黄泉。
你一定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在你制造克隆人的时候,每天观察,测试,看着数以百计的胚胎在仪器里挣扎。看那些不同的母亲怀着同样的孩子,分娩,鲜血,挣扎,看着人们诞生随即死去。那时候你是所有这些生命的决策者,他们在毫无自我意识的时候就被你安放在整套试验流程里。
而在我们的实验中,受试者都是自愿的,真真正正自愿的,我们做梦都想让实验早日成功……很早就有人提出过这个设想,你认为这不可能实现。由于你在科学界里举足轻重的地位,遭到你反对后,相关研究根本没办法继续开展。那些心有郁结的年轻科学家很好拉拢,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足够的志愿者。事情没那么困难。
更何况莫教授也帮过我们。在你确立了学界威望之后,他被排挤到了边缘。他来过这里,在目睹了太多太多自己的克隆品死掉后,他精神几乎崩溃,一次次要求家人将他送到这里,送到我们身边。
你爱我们如孩子,而他爱我们如兄弟。
后来他偷偷跑了出来,把自己的科研笔记留给了我们,然后把自己的身体悬挂在了这间看护室门口。就是这间看护室,陈教授,这里也是第一个莫教授克隆品死去的地方,又小又虚弱,却挣扎着活到了3岁。
陈教授,我说得没错,对吧。这里更重要。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远比那些无聊至极、自吹自擂的学术会议重要。
陈教授,今天之前我们曾经见过面,今年5月31日,克隆人成功的30周年纪念日。你记得我当时拉住你的手,跟你讲述那些寒冷的夜晚和我内心的恐惧吗?一次次实验,手术在我脊背的位置留下了厚硬扭曲的疤痕,直到此刻它们还在隐隐刺痛。不,你什么都不记得。你只是摆出一副亲切的姿态,在镜头面前讲述自己如何攻克了科研难关,如何规划着未来的生物医学图景。你敷衍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露出你那标志性的虚伪笑容。
我给过你机会,让你自己来改正那些过错。我信任过你,如果你当时认真倾听了我的话,你就会预感到阴森不祥的命运,就会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那么在接下来的组会上,你会和科研团队们讨论这件事,你会说,那座社会供养站完全就是地狱,生活在那里的人每天只能盯着空白的天花板,他们的手心又冷又湿,他们眼里装着整个冬天的冰雪。你会说,那是群疯子,因为被抛到这世界上来承受苦难而彻彻底底地发疯了,他们在谋杀掉自己,也在策划着谋杀掉别人。你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