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化走后不久,雨就淅淅沥沥落了起来,老僧抖抖索索将院中柴草抱回灶房,安置停当,又往灶内添了几根柴禾,将粥碗温在灶头,像有什么事情催促,他并未换衣净面,也无蒲团香烛,就势席地而坐,凝神闭目,随即进入禅定。
雨滴敲打着竹叶,山风摇动着门环,灶火燃烧着柴草,智通寺内外万籁自由,天地合鸣。
大半个时辰之后,雨停了下来,天色暗淡,雾气升腾,团团滚滚如万马千军,将寺庙包裹在渺渺茫茫之中。
师父 ,师父,我找到了,找到了!通往寺庙的山路上,一介沙弥肩负柴草边喊边跑,在山雾中犹如海波上希望迅速靠岸的一叶小舟。
小沙弥撞开庙门,扔下柴草,气喘吁吁直奔禅房。发现师父并不在房中,转至灶房发现师父凝神闭气正在打坐,灰白的僧衣上挂着几片柴草的残叶,手中的念珠在灶火的映照下幽幽发亮。灶中的柴火突然噼啪响了两声,随即燃起一阵火光,很快,就熄灭了,就像是专门给灶头的粥碗打了一次追光。
师父禅坐,不能打扰,小沙弥捧起温热的粥碗,轻轻退出灶房,心想,师父今天怎么会在这里打坐?
在禅房,小沙弥擦去雨水汗水,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皮囊取出,轻轻放在了禅桌上。然后,他换了件干净的僧衣,坐在桌边,仔细将那碗热粥喝下。整个寺院只有秋虫明亮的叫声,它们仿佛是在对歌,呿呿 ~~,呿呿 ~~,此一声彼一声。
许久,小沙弥都听不见灶房的动静,于是他只好点燃一炷香,打坐在蒲团之上,等待师父禅毕。
然而,他始终进入不了禅境,今天的发现犹如空谷中的雷声,在心中不停地炸响。于是,他起身再次转入灶房。
灶火已经完全熄灭,整个房间没有一丝光亮。小沙弥摸索着点亮了烛台。师父还是原来的禅姿,盘腿端坐,手结定印,双目微闭,背脊挺直。
一种预感笼上小沙弥的心头。
师父,他轻轻叫了一声。师父并无回应。
师父,他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师父仍无回应。
师父 ,师父 ,整个山寺周遭,云雾、水滴、茂林、深竹,都被这叫声刺破,打着寒颤一般,涌动着无尽的悲凉。小沙弥的师父圆寂了。
很多日之后,门子叩开了智通寺的大门。门旁仍然是那副旧破的对联: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门子曾是葫芦庙的小沙弥,葫芦庙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投在智通老僧门下,然而耐不得此中清凉景况,不到半载就出山蓄发,巧旋钻营做了应天府的门子。后遇贾化,别号雨村者新任,两位葫芦庙里的故交新知一通眉眼之后,了结了薛家命案。雨村疑心当年贫贱之事外泄,终将门子充发他乡。
一番筋斗,门子心淡意冷,于是跨了山水,再投智通。
小沙弥拿出了皮囊,叮铛铛,将一对马蹄铁倒在了禅桌上。门子抚起马蹄铁,满心疑问。
小沙弥问门子,师父是否给他讲过山中的那场争战。
门子说,师父当年只是交给他这件马革皮囊,吩咐进山砍柴若遇奇异之物,可收入囊中带回寺中,所谓争战之事并未言及。
小沙弥说,师父给他讲过此山中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战,一方本已是穷寇,对方主将却贪功心切,穷追猛打,不料反被赶到的援兵杀得全军覆没。人尽粮绝,主将只好含泪杀掉心爱的战马充饥逃命。据说那位主将将战马的蹄铁埋在了山中,希望日后腾达,可以掘出旧物,永志纪念。
智通寺不远处起了一座浮屠,塔角上挂着一对别样的风铃,弯似月钩,光闪旋曳,叮叮铮铮伴着雾霭山风,在山谷间日日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