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梦中的事,信者有,不信者无
士人曰:“何为反极?有亲姻燕会,则梦哭泣;有哭泣、口舌
则梦歌舞;寒则梦暖,饥则梦饱……
此反极之梦,其类可推也。”又曰:“人之心情,好恶不同
或以此吉,或以此凶。
当各自察,常占所从,此谓性梦也。”
对梦的解释,似乎自古就有定论
可我父亲,一个一辈子,窝窝囊囊,只知埋头干活
不知抬头看路,老实巴交的土鳖,竟坚信
梦想成真——
梦之所以为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中的一景一物,一笑一嗔,皆为心灵所托
有悟性,有寄思
岂是我们一般凡夫俗子,所能解乎
为了验证他那荒诞不经,冥顽不灵理论的
真实性,和可行性
他坚信,他就是上古传说中的那个
逐日的夸父,为了光明,为了必胜的信念,为了从土改时
他得到的,那第一小块土地,第一头牛
和第一间瓦房,第一个锅
他可以,不分昼夜地,越过千山万水,追逐太阳而去
那怕是栉风沐雨,艰难险阻
弃杖而化桃林,粉身碎骨而作荒坟土丘
也在所不辞
或者,他就是传说中,炎帝神农氏之女,女娃
幻化的那只,白嘴红爪的神鸟
精卫
不辞千辛万苦,衔来碎石枯木,愤怒地
冲向这排山倒海的
惊涛骇浪,冲向茫茫大海
誓愿要填满,这无底的深渊,贫穷的沟壑
(六)
甚至
在那个,化腐朽为神奇,捡沙砾为珍宝,视稻草为骏马
疯狂的崇高年代
泛黄的泡沫,装进酒瓶,饥渴的树干
也已褪尽了绿色
为了多快好省,突击放卫星,他可以推着独轮车
三天三夜
连轴转,奔跑在水库大坝上
人家拉石块,一千斤,他追加到二千
人家运泥坯四筐,他八筐
直至,累得浑身散了架,晕倒在工地上的临时小诊所
他甚至,还可以
为了延续自家屋顶上,冉冉升起的炊烟
一头钻进深山冷坞六个月,砍树烧炭,把一担担
乌黑锃亮的木炭
直送到,炼钢会战指挥部,回到家,一个长发黑脸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野人
把他妈
我的奶奶吓得,瞬时瘫坐在锅灶间,背过气去,差点起不来
他仍然认为,他就是那个,愚公移山中的,愚公
那个,三过家门而不入的
大禹
他眼里闪显的,只有那个火红岁月的
璀璨火花
为了名义的名义,他也曾得过浮肿病,哮喘病,痛风病
冠心病,佝偻病,胃溃疡,失眠症,让乡村医生
打过鸡血,鸭血,狗血,人造血
可结果,不但不见效,而且,日益沉重,渐渐地
他发现自己身上
竟然,已经开始有些羽化
先是两腋,接着,是两臂脊背,再后是全身
慢慢地长出了
一片、二片、无数片,闪光的羽毛
直至自己一点点地,拔地而起,腾空飞翔,上下穿越
惊恐中,不免有些傲然
他发现,现在的自己,不仅能随心所欲,而且
还能点石成金
画笔一挥,大腿般粗的玉米棒,磨石般大的向日葵
狗尾巴一样长的稻穗,从天而降
手指一点
茅房变高楼,直抵云霄天,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自来水,哗啦啦地响
养猪比汽车大,水牛比山高
龙王任人骑,雷公电母听人唤,要它下雨,它不敢下雪
火箭冲上月宫去,嫦娥吴刚献出桂花酒
钢铁超英美
(七)
我父亲,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看牛
他根本理解不了,马克思“资本论”的精髓,也读不懂
什么叫“国家和革命”
但他,绝对是个,道道地地的,无神论者
神父布道,唱祷告词,画十字
主啊!谢谢你所赐饮食!奉主耶稣基督的圣名,阿门
他立马叫人,把饭菜撤了,说
那就让他们的上帝,来给他们喂食吧
瞎子摇着响铃,走街串巷,算命、测字、卜卦
他会边赶,边讥讽人家
你怎么,不先算算自己有什么,好命和八字
他生平还特厌恶那些专门跳大仙,讲三姐,装神弄鬼的
神棍、巫婆
说什么,三十年后,有房没人住
五十年后,有田没人种,双轮双铧犁,放在堂屋里
纯属造谣诬蔑
直接就把他们办进了学习班
在他眼里,稻谷怎么能和稗草,长在一起
乌鸦,怎么能和凤凰,混为一谈
他觉得,只有他们,才是那个拯救人类,拯救世界于水火中的
真正的救世主
那个赐光明于大地,赏温暖于万物的
红太阳
似大神盘古,挥巨斧,劈开混沌暗黑的茫茫宇宙
似女娲炼五彩石
填补,早已被四分五裂的苍穹
他们砸碎的,只是旧社会的铁锁链,得到的
且是辉煌的新世界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他们冲寺院,他们砸佛像,他们毁文物
他们烧诗书,他们闯庙堂
直至父亲领着一帮,全由泥腿子们组成的“贫宣队”,光荣地
登上了大学老师的讲台
权威的驳斥了,有关“马尾巴功能”的荒诞无稽
并把一切的一切
走资派,学术权威,牛鬼蛇神们
通通赶下台,踩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时候
他才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革命的需要
和历史的迫切性
什么叫,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自动跑掉的
理论的实质性
(八)
自此,他好像自己真成了,传说中的那个什么
雷震子,土行孙
身上会环罩着,一层刀枪不入,驱邪避煞的金色神光
雁翎锁子甲
上天,能直冲云霄,下地,能日行千里
练就了一个
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之躯
再隐藏的残渣余孽,私心杂念,也逃不过他们的
火眼金睛
他甚至,连窗棂上,门框上,花床上,牌坊上
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忠孝节义的图案,都不放过
亲自带人,把它们一一砸碎
砸了木雕的,砸砖雕,砸了瓦雕的,砸石雕
砸了自己村里的,再砸别的村
十里八乡的,没有人不知道,他的那把
十三斤重的大铁锤
在那场
轰轰烈烈,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农业学大寨,造田筑坝的,伟大浪潮中,他是多么希望
能再一次大显身手,一展雄风
他,不是石匠
却第一个扛着大铁锤,报名参加了,开山炸石的爆破组
他,不是爆破手
在排除哑炮时,竟第一个,冲了上去
“轰”的一声,哑炮响了
他的身子随着碎石,飞向天空,像一道漂亮倔犟的弧线
落在半山腰,鲜血染红了
山道
大家一边抬着他,往山下跑,一边高呼他的名字
他且浑身上下,都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仿佛自己的身子,还在半空中,不停的飞越
飞越,飞越……
朝着眼前那道,斑斓绚丽的彩虹
向前,向前……
不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家人
这时候,我才发现,父亲干瘪瘦小的身子
已被锋利的碎石
炸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可我怎么也不明白
这么多年来
又是什么东西,能支撑他走过,这坎坷
而又波云诡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