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
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齐物论》
(一)
人,生而有梦
只不过,因年龄、情绪、境遇的
不同,所梦到的梦,也有所不同罢了
小时候,我梦见过青蛙
梦见过独木桥
梦见过蛇,梦见过走失迷路,梦见过从床上掉下来
梦见过,在漆黑的夜里
我拼命地跑啊、跑啊……
突然发现,人不见了,我,找不到我自己了
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
在那个蓝、绿、黑,灰色的年代,颜色
已经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
人的存在,仿佛只取决于生命的对立
眼睛,和耳朵的对立,嘴巴
和手的对立
喜鹊,和乌鸦的对立,乌鸦
和狐狸的对立,士兵和强盗的对立,人扛枪,枪打虎
虎吃鸡,鸡啄蜂,蜂蛰癞头皮
街上的人群,仿佛都颠倒了位置
有直立的,有倒立的,有侧身走的,还有向后退着走的
一个个,显得循规蹈矩,彬彬有礼
相互谦让,相敬如宾
和素色的脸上,那种永远谦卑、谦卑、再谦卑的
神色,相得益彰
让你看不透,这是由于千百年来,礼义廉耻信的熏陶
还是,出于内心的某种需要
有一次
我梦见自己,在灶房间,拼命往锅灶口添柴烧火
烧啊烧啊
怎么也不见水烧开,起身一看
发现,灶头上,高高地坐着一口大水缸
水缸里面,有被裹着白面的螃蟹
有拼命往豆腐里钻的
泥鳅,有时不时,感到危险,企图往外窜的河虾
望着我一脸的尴尬、疑惑、恐惧
旁边却有人
蒙着脸,在暗处,不断地偷偷窃笑
(二)
我的愤怒,无处宣泄,这时候的麻雀
已成了万恶之首
不但偷吃粮食,还成千上万,无禁止的繁殖后代
和人,争夺生存空间
不到天麻麻亮,无论在旷野上,城墙上,山坡上
树林里,院子里,就会同时响起一片
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呐喊声,破脸盆声,剌耳的烂铁皮声
麻雀不敌骚扰,纷纷中招
瞬时间,像雨点一般,噼哩啪啦摔落在人们脚下
大人们用簸箕,箩筐,挑的挑,扛的扛
堆积在城中,空旷的广场上
剪下双足,挨个点数,和老鼠尾巴,一起上交领导
报告特大喜讯
我能宣泄报复的,只剩下青蛙
当天夜里,我梦见
无数身上披着麻雀羽毛,头上套着绿色蛙皮的大人们
在朦胧星光下,沿着城内四处漫游
一个个,被剥了皮的青蛙
从火堆里,跳了出来,沾着火沫,带着一股浓烈的焦煳子味
满地里追着我跑,要我偿命
可,掏遍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
也找不出,一丁点,有价值的,或可一饱肚腹的东西
那怕,一个二分钱的
硬币,或者,半块玉米面饼、烂红著
我口袋里装的
只有人、枪、虎、鸡、蜂的画片
还有,数不清的杏核,几颗沉甸甸的玻璃弹子
半枚刻着大清帝国黄龙的钱币
——铜板
这是我全部的财产,也是我吃饭的家伙,我童年的
全部辉煌,不知有多少次的
争执,碰撞,砸击,尖叫
留在那狭窄细长,空荡荡的小巷里
和操场上,被挖的坑坑洼洼,大小不一,斑痕累累的
玻璃弹子的弹洞里
我们,滴滴涮涮,桃花满月,砰砰梆,有肉食,我们
叮咚锵,拳头、剪刀、布
我们,手拉着手指,数斗斗,一斗穷,二斗富
三斗四斗卖豆腐
五斗开当铺,六斗中秀才,七斗八斗骑花马
九斗做状元,十斗赛神仙
我们,像疯子一样,乱冲乱撞,穿梭在漫山遍野的小松林
乱石岗,破菜园,麦秆堆
追逐,黑夜中,那忽闪忽闪的萤火虫
翻寻,在荒坡地,坟茔洞中,那高一声低一声
呖呖尖叫的
黑头蟋蟀,红袍将军
(三)
我们,总想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走自己的路
可,大路茫茫,阡陌纵横
每条路,都有它自己的终极目标,每条路
都不会按即定方向延伸,这时候的你,孤零零地站在
田头,或破烂的村口
用迷茫懵懂的眼光,眺望着,广袤而深邃的旷野
发现,每条路,都闪烁着不同的光泽
每条路,都有阴霾和陷阱,每条路,都散发着一股,熟悉
且又叫人不可抗拒的,诱惑的异香
常常会让人,摸不着头脑,深陷其中,而
迷失方向
而且,不知是出于自荐,自愿,或是服从
每条路上,都有不少的人,默默地蹲在地上,他们不说话
他们,只管不断的跳着,蹦着
往前走,就好像是在矿场上,被不同的传送带
或快或慢地,输送到不同的目的地
在旋转中,有的,慢慢长大,变成了传说中,那个
到了小人国的
格列佛医生,虚怀若谷,拯救世界
俯瞰芸芸众生
也有的,像风雨夜,误闯了黑森林中,小矮人的小木屋
没有白雪公主,没有毒苹果
在又老又丑,巫婆皇后的,魔镜、魔杖下
渐渐萎缩,变成了,瓶子里的
侏儒
更多的,且像是裂了缝隙的爆米花机,或是
被针扎破了洞眼的瘪内胆
就算是,最铆足了劲,憋足了气
“吱”的一声,泄露出来的
也只不过是,几块糗皮囊,一堆煳玉米,一个个
橱窗里,快乐的木偶王子
(四)
大地上的氤氲,越来越重,空中的鸟,也失去了声音
四周,像被堵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墙
看不见,推不动,驱不散,挤得人
几乎透不过气来
偶尔,从池塘深处,传出几下石蛙
——咕、咕、咕的捣鼓声
显得毛骨悚然,单调而又恐怖
好像月光下,时不时,从荷塘里,跃出水面的
不是鲤鱼、鲫鱼
而是,也被这水藻、浮萍,憋的喘不过气来的,绿毛女鬼
爬上岸,垂着湿漉漉的长发,扭着腰
踩着碎步,慌里慌张地
追寻河豚去了
冥冥中,魁星点斗,已换成了判官爷,黑白无常
打着阴阳伞,满世界游走
和钟馗爷,不同的是,他们不打鬼,也不捉鬼、吃鬼
他们只是按照,生死簿上的,花名册
在阴间阳界,寻找那些
飘飘荡荡,无处可去的,孤鬼、弱鬼、怯鬼、贱鬼、贪鬼、馋鬼
一会儿,给他们打开阴阳伞
白的一面,一会儿,又给他们打开,黑的一面
反复叙述着,各自的优点
和劣处,他们的工作,就是这样,他们在乎的,是展示
是描摹
之于饿鬼、懒鬼、色鬼、厉鬼们
今后,是点朱砂
还是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可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这时候的你,觉得,梦是碎的,就好像一不小心
被人摔破的那面镜子
大大小小,规律不一的镜片,在瑰丽的月光下
东一片,西一片
闪烁着明亮而散乱的希望,可是你
一想伸手,捞取它,月光却沿着指缝,无声无息地溜走了
耳边,传过来的,仿佛只有几滴
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