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光的老婆陈芳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在省医去世,享年三十三岁。作为李小光高中三年的同学,我跟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参加了陈芳的追悼会,每人送了三百元到一千元不等的礼钱。我先是送了三百元,后来又补了两百元。
其实我向来不怎么喜欢李小光,同学时就这样,觉得他是那种阴沉沉诡计多端的人,证据就是他脸色煞白,小小年纪眉心那儿就已经有了凶险的竖纹,加上他家境富裕,穿得好用得好,私底下还跑到贯城河桥头买卖昂贵的邮票,赚了钱就请同学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冷饮厅里喝乐口福,很有几个吃了他嘴软的同学围着他转,所以整个同学期间我几乎没有跟他说过话,始终对他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我们毕业。那之后又过了差不多十年,我再没见过他的面,只模模糊糊听说他的父亲几年前患癌症过世,他本人工学院毕业后,因为外语好去一家旅行社当了导游。五年前的夏天,一直对我们很好的班主任黄明英老师的女儿被男朋友勒死在南郊公园,全班同学约好去看她,我这才再次见到李小光。那时的李小光不过三十出头,已经是他在的那家旅行社的副总了,头发掉得很厉害,眉心中间的竖纹也比从前更深,不过人倒开朗了许多,从前那种阴郁的神情如今被一种嚣张的掩饰不住的得意所代替,让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于李小光的变化,我虽然一样不喜欢,但还是觉得比从前要好,因为我认为一个得意洋洋的人不管怎么说,总比一个闷声不响的人要光明一些,简单一些。所以后来我也偶尔去李小光组织的同学会走走,他的婚礼我因为有事没去,但一周后我找了个曾多次喝过他乐口福的同学陪着,专门上他家去补了礼。那是我唯一一次去他家,也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到他老婆陈芳。我记得那是一个衣着和相貌都很艳俗的女人,嗑南瓜子的技巧和速度令人叹为观止,不停地炫耀着新房的面积、布局和装修,还有高昂的物管费、停车费和着装威武的巡逻员,中途时她突然想起什么,扔掉手里的南瓜子,从装喜糖的铁盒里仔细挑出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剥掉包衣直送到我的嘴边,尝尝这个。我说我从来不吃巧克力。这个不一样,她固执地说,你尝尝就知道了。我勉强接过来尝了一口,咸的,我说。她得意地笑了起来,怪吧?
读悼词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陈芳那种得意的笑,很感慨像这样本色自在的女人已经不多了,而现在又少了一个——这就是我为什么后来又补了两百元钱给李小光的原因,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刚才发现还有两张掉在了口袋里……
追悼会之后的第三天,我接到李小光的邀请,要我去一家很有名的酒店吃晚饭。按照我们这座城市的规矩,丧事之后死者家属必须请帮忙的朋友们吃一顿饭,以示感谢,是丧事之外隆重的一环,被请到的人是不应该拒绝的。恰巧那段时间我老婆正在邻省的一家著名瑜伽馆里接受培训,预备考一个瑜伽教练证,所以那天我是一个人去的。
事后回想起来,那天的情形其实一开始就透出了蹊跷,只是我过于迟钝,竟然完全没有觉察。蹊跷之处首先表现在李小光对我的态度上,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对我特别客气,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几乎没有离开过我,吃饭时也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为我斟酒挟菜,把接待应酬的事情全推给了他的母亲和弟弟。晚饭之后,按照我的计划,我预备去一趟表哥家,拿一个养巴西龟的玻璃缸,已经有个同学答应开车送我,但李小光却坚持要我上他那辆黑色的切诺基,不经我的同意就自作主张地替我回绝了那个同学。我送他,他说,你不用管了。这样说的时候他一连给我使了好几个眼色,同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就像生怕我会跑掉似的,我猜不认识的人肯定以为我不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就是一个刚被逮住的贼。你这里的事还多呢,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他说,这里有我妈呢。
也许是连日来的忙乱让李小光倦怠了,离开酒店之后,他脸上那种客气殷勤的神情立即退潮般地消失了,变得冷漠而心事重重,眉心那儿的竖纹深深地折进去,几乎有点深不可测。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应该打搅他,但没走几分钟我就发现他行驶的路线不对,他绕过市一医后门,离开外环东路朝着大十字的方向行驶。我去公园路,我说,你这是往哪儿开啊?
去我家,他简洁地说。
去你家?我有些愕然。
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想起了在酒店时他那几个神秘的眼色。
陈芳的东西。
陈芳的东西?我更加愕然了,同时一阵心虚,但我随即就坦然下来,因为我肯定他不会知道我对陈芳抱有好感,而且暗地里认为即使他当了旅行社的副总也还是配不上陈芳。
酒店在城北,李小光家住城南,这就是说,切诺基差不多要横穿大半个城市才能到达目的地,再加上塞车和不断出现的红灯,我有很充裕的时间听李小光叙述完整个事情的经过。
经过大致是这样的:追悼会的第二天,李小光埋葬了陈芳的骨灰,因为支撑不住身体的疲劳,他独自回到家中,吞了两粒安眠药之后倒头便睡,打算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但凌晨三点时他梦到自己重又回到了殡仪馆,陈芳突然过来把他拉到一边,怒冲冲地指责他冷漠无情,说人都死了他还为几张麻将桌跟殡仪馆的人讨价还价。开始的时候李小光没有意识到死者就是陈芳,还辩解说不是他抠门,实在是殡仪馆的人太心黑了。但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禁不住大惊失色,接着就从梦中惊醒过来。那之后李小光再也无法入睡,于是穿好衣裤开始整理陈芳的遗物。
李小光说陈芳生前是个很没捡拾的女人,房间的每个角落差不多都散放着她的东西,衣服鞋子耳环香水随处可见,他甚至在卧室的地毯下面翻出陈芳的一条裤袜和半张工资细目表。凌晨五点时,李小光从陈芳那一头的床头柜与席梦思床之间找到一件陈芳的毛衣,他蹲在地上,把头埋在那件大红的毛衣里,嗅着陈芳的气息哭了很久,哭完之后他站起身来,手中的毛衣拂过搭在床头柜上的一块桌布,听见了一把锁碰撞木柜发出的闷而轻微的声响。那是一块白底蓝格的四方形桌布,浆得很硬,自上而下刚好遮住抽屉的位置,桌布上盖着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他们新婚时的合影。
我从来不知道抽屉上有把锁,李小光说。他说床头柜买来时原本就装着暗锁,但不知道陈芳什么时候在暗锁之外又加了把明锁。
那把精巧的锁让李小光心里微微的有些惊讶,于是从陈芳的小挎包里找出钥匙串挨个的试,终于打开了两把锁。他说跟那把明锁匹配的是一枚薄而扁平的黄铜钥匙。
说到这儿时,李小光调过头来瞟了我一眼,你说陈芳这样大喇喇的一个人,会把什么东西锁起来呢,而且还用了两把锁。
当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了,我说。
你也这样觉得?他问我。
那还用说?我说,是存折吧?要不就是首饰,或者现金?
李小光摇摇头,陈芳从来不管存折现金什么的,她嫌麻烦,她戴的那些首饰也全都是假货,按她的说法,我是旅行社的副总,别人哪里相信她会戴假货呢?这就人不知鬼不觉地省下不少钱——不是,都不是,抽屉里是一份名单,一份记着一百二十一个姓名的名单,而且我肯定那绝对就是陈芳的笔迹。
名单上的人李小光说他只认识大约三分之一,这部分人当中有的是他本人的同学、同事或者朋友,有的是陈芳的同学、同事或者朋友,他们的共同之处是年纪都不超过四十岁,而且……都是男人,由此似乎可以判定,另外那不认识的三分之二也全都是男姓,年纪也可能都不超过四十岁……名单差不多有十二页纸,人名与人名之间,上下左右的距离都拉得很开,留出来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各式各样细小而精致的符号,几乎把每个姓名围得水泄不通。李小光大致归纳了一下,符号的种类超过四十种,是用红、蓝、黄、紫、褐五种颜色的水彩笔画出来的,有三角形、圆形、正方形、长方形、梯形、菱形、十字形、井字形、五角星、八角星、横线、竖线、波纹线、双波纹线、斜线、斜曲线、双斜曲线、三斜曲线……令人眼花缭乱的不仅是符号的复杂多样,还包括在处理同一种符号时也使用了不同的颜色,比如说同样的三角形,它有时候是红色,有时候是褐色,接下来又可能突然变成了黄色或者蓝色——这还只是其中相对简单的一种。除此之外,十二页的名单上还可以看出许多涂改液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在那些白色的斑块下面,曾经出现过某种颜色的某种符号,但出于不得而知的什么原因,最后换成了现在这样的颜色和这样的符号——有的符合可以肯定被涂改液覆盖了不只一层,因为如果用手轻轻触摸,会发现它们微微隆起,明显厚过另外的一些涂痕。
李小光说陈芳向来就对算命星相风水什么的迷信东西很感兴趣,有段时间甚至还自作聪明地发明了一种用手机号码算命的方法,就是把某个人的手机号码用直线连接,得出一个图案,然后根据那个图案的外形、线条的交叉以及线条分割出来的不规则的块面总结出一个有关性格和命运的结论。所以刚开始时李小光并没有把那份名单当回事,认为那些古怪的符号和处理符号时多变的色彩,还有一百二十一个人名都不过是陈芳新近发明的一种算命游戏的内容——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名单是夹在一本抄满了英文歌曲的笔记本里的,李小光说除此之外抽屉里还有一些别的零碎东西:两包餐巾纸、一条大红的围巾、几张他们婚假期间在新房里的合影,还有一面塑料镶边的小圆镜和两三个空白信封。
抽屉里除那份名单之外的所有东西李小光都说得出来龙去脉,他说抄英文歌曲的笔记本是他大学时代的一个纪念,对它从来没有表示过特别的珍惜;圆镜是陈芳小时候的一件玩物,餐巾纸是他们楼下一家酒店的专用品。大红围巾也没什么特殊的来历,那是几年前陈芳出差哈尔滨时在机场购买的,质量一般,在陈芳所有的十来条围巾里毫不起眼;至于信封和合影(跟玻板下面的那几张是一套),李小光说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为什么会被隐秘地锁在床头柜里呢?李小光说他有一瞬间突然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那就是名单受到了精心的掩藏和维护。事情几乎是显而易见的:玻板夹着他们的合影,喻示着她对夫妻感情的珍视,而实际上玻板的目的是为了牢牢压住桌布,免得它滑落下来暴露出明锁的存在(按理说一把暗锁已经足够,没有必要再加一把明锁,这反而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李小光说可见在这件事情上陈芳的警惕几乎达到了神经质的程度);抽屉里那些看似乱七八糟的不起眼的东西,不用说,全都是出于伪装和混淆视听的目的而被锁进床头柜的。那本抄着英文歌的笔记本是最后一道防线。陈芳选择了一个李小光最熟悉或者说最熟视无睹的东西作为那份名单的最后一个抽屉,显然也是煞费心思有意而为的。接下来他又有了一个更加值得玩味的发现,那份名单是从半本空白信纸的中间部分开始出现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举动(他随手翻了翻),那么任何人都只会以为那不过是丢弃不用的半本信纸。
这个新的发现再次证明了李小光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那份名单不是一个游戏,而是一个秘密,一个时刻提防着被人发现的秘密;陈芳这样处心积虑想要防范的也不是别人,毫无疑义只能是她的丈夫李小光。
精心的掩饰以及名单上无一例外的男性让李小光疑窦丛生,他坦率地说有那么二三十分钟的时间,他身不由己地迷陷在一系列难以启齿的联想之中,屈辱和愤怒得几乎无法自制,恨不得烧掉整幢房子或者立即从六楼的窗户跳下去。幸好这时住顶楼的一对说普通话的年轻夫妻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从他的门前经过,他这才慢慢恢复了理智,觉得在毫无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就怀疑死去的妻子是一种亵渎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但同时他也决心一定要查出真相,因为不经调查就让他打消心中的疑虑也是不公平和不可思议的。
你同不同意每个符号和每种颜色都代表了某种特殊的含义?
当然,我说,肯定。
那会是什么呢?
这我怎么知道?
那之后李小光就一直没有再说话。快到小区大门时,我忍不住问他,我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一个一个的查,他说,一个都跑不了。
他恶狠狠的口气让我别扭,我说那你打算从谁开始呢,从第一个人吗?
李小光摇了摇头,从你开始。
我?
你也在名单上,排在第七页的最末一个。
自从听到我的名字也出现在那份名单上之后,我就一直觉得很尴尬,同时为心里这种毫无来由的尴尬恼火,荒唐,我说,真是太荒唐了。我反复对李小光强调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我平生只见过陈芳一次,是李济陪着来的,在他们婚礼之后的一个星期六,上午十点,在他们的新房里,我还说当时他们的雅马哈音响里播放的是闽南语歌曲,我说不出歌名是因为我不懂闽南语,我还说那天的天气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坐在长沙发的正中间,李小光坐我的左面,李济坐我的右面,而陈芳捧着南瓜子在屋里四处走动,指点着新房的布局和装修……我说那天的点心和糖果摆满了茶几,平时我只吃桃片糕和花生糖却记得其中有一种奇怪的咸巧克力,有花椒和盐的味道……但李小光始终一言不发,而且还在上楼梯的时候乜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为自己辩解的这些话的确毫无意义,什么也说明不了。我有些焦虑地发现,我似乎已经不可避免地被牵扯进了这件原本只跟李小光本人有关的麻烦事。
在客厅里那张宽大的沙发上坐定之后,李小光开始询问我到底一共见过陈芳几次。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应酬,他说,陈芳平时跟谁接触得多来往得多我还真说不上来。他的语气枯涩迟缓,几乎不带感情。我愤怒地说见你妈的鬼我已经说了,我平生就只见过陈芳一次,就一次,从她出生到死就那一次。但李小光既没表示相信也没表示不相信,他继续询问,就像一具只设定了询问程序的机器。再没见过吗?他又用眼睛乜我,就连在街上也没碰见过?
我有些懵了,好一会儿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话,而且我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恰好又坐在了那天的位置上,也就是那张黑色长沙发的正中央,我毫无道理地有些担心这会不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我说你能不能先把名单拿来给我看看?
就在你面前,他说。
这时我才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本纸张发黄,下部两角已经卷边的信笺。
正如李小光描述的那样,名单是从信笺的中间部分开始的。我翻到第七页,在最末一行看到了我的名字。我数了数,名字的周围画着十二个符号。
你的符号是最少的,李小光说,也只用了红和黄两种颜色。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他选择从我开始调查的原因。
如果不是李小光事先已经向我详细地描述过那份名单,我想我一定会被上面乱麻一样繁复的符号和色彩弄得眼花缭乱手足失措,事实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拿着那份名单逐页翻看,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根本想不到在面对这样一个精心编织的谜团时我能有什么作为。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一个多小时后,我有了两个细小但并非微不足道的新发现:虽然所有的姓名都是用黑笔写下的,但若仔细观察就会知道,陈芳不仅使用了黑色的自来水笔,还依次使用了黑色的圆珠笔和一种在墨水里渗有胶质材料的黑色签字笔,最后还使用了黑色水彩笔。而最早用自来水笔写下的那些字迹已经开始退色。这些线索再加上纸张发黄和两角卷边,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从陈芳写下第一个人名开始,到最后一个人名之间,可能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甚至可能是许多年——与此相反,在那些最早的姓名四周,比如说以名单的第一人,一个叫张成新的人为例,标注符号的笔迹却有新有旧,这就是说,陈芳在不断添加新的人名的同时,也反复在那些已有的人名周围添加新的不同颜色的符号。
当然,我承认,我的发现除了使问题更加趋于复杂之外,并没有在解决的途径上有任何突破。于是我让李小光拿来一只笔和一张纸,开始做一件繁琐但我认为很有必要的工作,那就是对所有的线索进行一番归纳和统计,然后分门别类制成一份一目了然的表格。
我很有些为自己清晰的思路感到得意,我说你应该知道没有什么比数据更能说明问题的了。李小光显然很赞成我的想法,他的神色和缓下来,一言不发地为我泡了一杯茶。
但事实证明我把事情想象得过于简单了,大大低估了它的复杂性,打个比方,我首先统计的是一种圆圈中间带一个小点的符号(姑且把它称为太阳符号),之所以首先选择这个符号,是因为它处在第一个人名的正上方,虽然它很可能不是第一个被画上去的符号。三个半小时之后我得到了如下诸项结果:太阳符号在一百二十一个人名里一共出现了三百四十次,也就是说,有时仅仅一个姓名就同时拥有多达十个以上的太阳符号;标注这个符号一共使用了红、黄、褐、蓝四种颜色,依次是红色一百零五次,黄色九十八次,褐色八十四次,蓝色五十三次;圆圈和小点全用褐色画成的有八十个,全用蓝色的有七十三个,全用红色的有五十一个,全用黄色的有二十个;另外,蓝圈红点的有十七个,蓝圈褐点的八个,蓝圈黄点的有二十四个,蓝圈红点的三个……这还不是那些更为复杂的符号,我的意思是说,有些符号我根本无法形容,它们从某种角度说来已经不能称之为符号,说它是一幅完事图画也许更为贴切,这样的符号有时同时使用了全部五种颜色……
凌晨四点时我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但那时我才统计到第三个符号的一小半。我扔掉手中的笔,我说这样干不行。
李小光困惑地看着我,我解释说你看,我们首先得猜出每个符号所代表的意义,然后猜出每种颜色所代表的意义,还有每个符号和每种颜色之间的搭配关系,那显然又代表着另外一种意义,这还没有完,以每个姓名为单位,还存在着符号与符号,颜色与颜色,以及符号的数量、颜色的数量之间的搭配关系,每一种搭配又都可能喻示着另外一种甚至好几种意义……那会是一个天文数字……这样说的时候我随手翻看着那份名单,无意间发现那些符号的大小似乎也蕴含着某种意图,比如再以太阳符号为例,只要稍加比较就会发现,它们大致有大、中、小三种规格,每一种规格的太阳符号都几乎一样大,虽然可能因为是手绘的缘故,它们不是绝对一致,但却与另外两种规格的太阳符号之间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这就是说,在那些所有的搭配之外,现在我们还得再加上大小的搭配……
但那时我已经疲倦不堪,没有向李小光指出这个最新的发现,而是顺着刚才的话继续说。我说要不干脆就别管它了,随它去,对于陈芳来说那可能只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个什么游戏,说出来不值一提,问题是陈芳已经……何必自寻烦恼呢?
李小光用一种异常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不值一提?自寻烦恼?不值一提的事情会那么躲着藏着,你没看出来她像防贼一样防我?
离天亮还有一两个小时,那是整个晚上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我头痛欲裂,浑身的骨头就像是散了架似的,只想着能够立即回家,不想再呆在一个对我满怀猜忌和敌意的人家里,但这么早出门似乎太危险了,许多罪犯就专拣这个时候伏击早出或者晚归的路人。正在犹豫不决,李小光却起身重新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就突然向我谈起了陈芳,谈起了他和陈芳之间的许多事情,谈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是如何一见倾心,但他的母亲却嫌陈芳年龄偏大,性格也急燥了些,担心婆媳关系处不好;谈到他们如何因为相爱以至于决定不要孩子,有一天晚上陈芳从梦中哭醒过来,说梦见李小光跟另外的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却长得跟她非常相象,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揩干眼泪后陈芳就对他说我们还是生个孩子吧,要不以后谁先死了另一个怎么办呢……李小光说刚开始时他还笑话陈芳,但不知为什么笑着笑着也跟着流出了眼泪,后来他们就决定要个孩子,李小光开始戒酒,戒了不到半年,陈芳发现自己的耳垂上长出了奇怪的皱纹,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心脏出问题的征兆,还开玩笑说原来皱纹是从耳垂上开始生长的……
我不知道李小光为什么给我说这些,我想不是陈芳诡异的举动伤了他的心,就是整夜的苦思冥想让他变得脆弱,要不就是出于一种隐晦的谴责……但不管怎么说,我被他叙述时的什么东西感动了。我平时是个很不善于表露感情的人,大凡让我感动的事情总是同时让我局促不安,但我那天还是诚恳地对李小光说别人我当然不敢保证,不过我最清楚我跟陈芳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我的意思是……我说我真的就只见过陈芳一次,她具体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不可能跟她有什么……说来也许你会不高兴,我不喜欢陈芳那样的女人,我喜欢的是那种……我想了一下,想到了我追求多年,但最终跟别人结了婚的一个女人……那种小巧的,说话细声细气,嘴唇上一层胡子似的绒毛,单眼皮小眼睛,笑起来就像两条裂缝……
也许因为我的话违背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显得虚假,要不就是我太急于表白反而引起了他的怀疑,总之在我滔滔不绝的过程中,李小光始终用一种无动于衷的眼光看着我,接着他把眼睛移向茶几上的名单,声音很轻地说,你们到底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清晨六点时我终于离开了李小光家,临出门时他突然清了清嗓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他说,如果……
那之后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我再没跟李小光联系过,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睡觉,仿佛永远也睡不够似的。那个梦魇般的夜晚好象已经消耗掉了我的全部精力,只要一想起那个夜晚,迷惑和困倦就会重新倏忽而至,跟那份名单上谜一样的符号、李小光悲愤而充满猜忌的眼神,以及因为熬夜特别想要呕吐的愿望交织在一起,纠缠我,压迫我,让我不得安宁。但睡眠并不能使我解脱,困为我老是做一个跟那天晚上的情形一模一样的梦,我跟在李小光的身后,我尴尬,我辩解,进门之后我坐在那张皮沙发的正中央,徒劳地跟李小光讨论那份名单;五颜六色的符号蜂拥而来,神秘而繁复的关联像蛛网越织越密……每次醒来我都发现自己比睡觉之前更加虚弱和神思恍惚。我放弃了努力。我一旦意识到不可能避开那份名单我就放弃了想要避开那份名单的努力,开始任由我的思絮自由滑翔。那段时间我的想象力丰富到了某种病态的程度,几乎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我想象到了,有的想象荒诞不经,带有浓重的狂想性质,比如说我曾怀疑陈芳实际上是个外星人,身负神圣的使命来到地球,来到我们这座城市,摹仿着一个地球女人的日常生活,暗地里却对一百二十一个经过挑选的男性标本进行精心研究;另一些时候我的想象墨汁一样阴暗和恶毒,怀疑那是一份记录着别人隐私的档案,或者是黑社会的黑名单以及将要采取的种种酷刑,甚至,我想……陈芳跟名单上的一百二十一个男人应该没有事实上的暧昧关系(因为我在名单上而我没有),但那会不会是陈芳对一百二十一个男人进行长期性幻想的结果呢?够了,够了,我对自己说。我开始喝菊花茶吃清火栀麦片,并做一些适度的锻炼以恢复我的理智。放纵的狂想暂时被控制住了,一些相对现实的推测也从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来,比如说有一天我这样假设:陈芳因为无所事事,开始在一本信笺上写下那些曾引起她某种兴趣的男人的名字,并且用一种特殊而隐秘的方式(符号和颜色)记录下对他们的种种印象以及交往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因为细节和印象总是琐碎而微妙的,所以我们看到了繁杂的符号和变幻无常的颜色……我突然想起那份名单上,标注在我名字四周的符号当中,有一个用红色画出来的正方形符号,它处于我的姓名的右上角……没错,那块带有椒盐味道的巧克力。
这个推测让我兴奋了好几个小时,许多问题似乎都可以据此得到解释:我只见过陈芳一面,所以我的符号相对最少;我吃了一块很特别的巧克力,于是得到了一个外形酷似巧克力的方形符号,至于另外的那十一个互不相同颜色各异的符号——如果按照这个思路——也许分别代表了我的衣着、身高、相貌、声音……甚至某些更为琐屑的细节和印象,比如鼻梁的高矮,嘴唇的厚薄,头发的多少,皮肤的色泽,指甲的光整程度(我可以肯定当我接过陈芳递来的巧克力时,她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我的手指);那天出门之后我还发现,有一粒眼屎没有被洗掉,始终嵌在我的左眼角里,不仅如此,我还回忆起贴有喜字的木门一开,一阵浓郁的不知名的花香就扑面而来,仿佛开启崭新生活的一声号角,加上充足的光线,豪华的家具,以及笑逐颜开的男女主人,我和李济的精神都不禁为之一振。但花香引发了我的鼻炎,我不得不多次从摆在茶几上的抽纸盒里拿纸擤鼻涕,有一次因为用力过猛,一个指头大小的鼻涕泡被挤出纸巾,从鼻子的左侧冒了出来……我以为这一切没人觉察,但也许都被陈芳一一记录在案……
我有些羞愧,既得意又羞愧。我想这个思路很可能完全正确,我应该立即从自己开始,一一进行核实。我先假设每个符号代表了一样具体的东西(我的相貌、衣服、裤子……),或者一个事件(我吃了一块巧克力),而颜色则代表某种态度或者判断(我吃到一块咸巧克力,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天我穿戴的全部行头,除了一双白色的纯棉袜子和一双棕色皮鞋已经丢弃之外,其余的都还在,接着我凭借记忆画下了那十二个符号,再接下来是颜色以及颜色的搭配……但我突然意识到……怎么说呢,如果那个正方形的符号代表了那块咸巧克力,红色代表我很惊讶或者陈芳感到得意和好笑,那么另一个也是全用红色画出来,像长着睫毛的眼睛的符号又怎么解释呢?它代表了那粒眼屎而陈芳觉得我很邋遢吗?当然仅从符号的角度上说并非完全不可能(巧克力与正方形符号,眼屎与像眼睛的符号),问题是同样的红色又怎么理解呢?它既代表我对咸巧克力的惊讶,也代表陈芳对我的邋遢的惊讶吗?但这也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整个事情真会这样简单无聊吗?它能跟陈芳深思熟虑的掩饰以及名单本身的精心缜密形成合理的令人信服的逻辑关系吗……
困倦和迷惑重新连袂而至,菊花茶和清火栀麦片也救不了我,我嘴唇起壳,像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那样长出了满脸的粉刺,也就是那段时间,有关李小光的一些消息开始陆续传进我的耳朵。先是有人说李小光那辆黑色的切诺基被旅行社收回去了,因为他一星期报销的油费比另外三个副总一个月的总和还要多;接着又有人说李小光不知为什么跟一个姓陆的五金店老板打架,用钢锯在那个老板的胳膊上拉了一道六公分宽一公分深的伤口,赔了将近三千元的医药费……有个周六的晚上,一个姓阮的高中女同学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有没有见到我们的另一个姓黄的女同学,她说那个女同学在跟丈夫吵了一架之后就赌气离开了家,已经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但至今音讯全无。不知为什么,我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立刻就断定事情肯定也跟李小光有关。果不其然,姓阮的女同学接着说,两口子吵架的起因是上个星期四的中午,姓黄的女同学正在家里跟丈夫一起吃饭,李小光突然夹着一个黑皮包闯进来,屁股才一落座就从皮包里掏出一本红壳笔记本和一只老式的自来水笔,一面拧笔帽,一面就懵头懵脑地问那个女同学的丈夫,问他这么些年来一共见过陈芳几次,要从第一次说起,时间、地点、每次见面都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弄得那个女同学的丈夫莫明其妙,几次打断他的询问,反问他这样做的目的,他却道歉说因为事关他死去的妻子,所以无可奉告。据说从头至尾,李小光的态度既执拗又低声下气,不断发出羞愧的干笑。询问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致使姓黄的女同学和她的丈夫当天下午都没能上成班。第三个小时开始,那个女同学的丈夫实在忍无可忍,砸碎了一只盛菜的青花大磁盘,李小光这才匆匆告辞。李小光离开之后,姓黄的女同学因为怀疑丈夫跟陈芳有什么暧昧的瓜葛,接过李小光的话头继续盘问丈夫,俩口子终于大吵一台……
姓阮的女同学用惊讶而鄙夷的口气问我,你知道李小光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
我当然什么也没敢说,因为我忘不了临别前李小光对我的威胁和告诫……
类似的传闻还在继续,我知道李小光正在按计划采取行动,而且从种种迹象上看,他的耐心和理智已经濒临崩溃,我很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头的举动来。作为除他之外唯一知道那份名单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给他打个电话?但打通电话之后我又能跟他说些什么呢,说陈芳有可能是个外星人?说那个正方形的符号是一块巧克力而那个像眼睛的符号实际上只代表一粒微不足道的眼屎?
就在我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的当儿,有个周六的晚上,李小光却突然顶着光秃秃的脑门和脑门上已经起痂的几道血痕来敲我的房门。
我不讳言,持续不断的传闻让我对李小光的突然到来很有些忐忑,我想象不出一道六公分宽一公分深的伤口会流多少血,所以那天我实际上是提着一个沙发座垫去开的门,但开门之后我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举止,只是冲我很尴尬地笑了一下就侧身进了我的房间。我给他泡了茶,把桃片糕和花生糖盛在盘子里,本来我还有一袋南瓜子,但我想了想,最终没有端出来,因为那跟我第一次去他家时,陈芳手里捧着的南瓜子同属一种牌子。
与一个月前相比,李小光显得风尘仆仆,瘦了差不多整整一圈,眼神闪烁,肤色灰暗,眉心中间的那道竖纹看上去就像陈旧的伤疤。他从一个我早有耳闻的黑皮包里掏出一本我同样早有耳闻的红壳笔记本,一言不发地递给我。我知道里面都记着什么,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接过那本笔记本会不会使我在整件事情里陷得更深。但出于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和对李小光的忌惮,我最终伸手接了过来。
笔记本有三十二开大,绸缎封壳,附有天蓝色的笺带,很厚,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但我随手翻了翻,发现笔记本至少已经用去了一半,使用的字体凌乱缭草,再加上完全不分段和几乎不打标点,简直叫人难以卒读,而内容细碎琐屑,同样难以卒读,不过考虑到记录时李小光置身的处境,这一切应该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那份名单上排在第七页的最末一个,可以说毫不起眼,但在红壳笔记本里,我却赫然名列第一,整整五页半的篇幅不仅不厌其烦地记录了我在那个晚上所说的每一句话,我说荒唐,真是太荒唐了,我说那块巧克力有花椒和盐的味道……就连我言不由衷的对另一个女人的赞扬也被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最让我心中不快的是,李小光记录时居然采用了第一人称,这让整本笔记仿佛一份嫌犯的口供……
除我之外,记录在案的人约有二十个左右,从事的职业五花八门,年纪的确都不超过四十岁,来自社会的各个层面,其中有些人的记录长达十页以上,而另一些人不过寥寥几行字迹,但无论篇幅长短,差不多都是跟陈芳认识或交往过程的琐碎记录。我猜其中的大部分内容李小光事前都不知道,比如说陈芳曾向一个叫唐晓明的市农行副行长借过五千元钱,说是为父母垫付购房定金(事后证实并无此事),也曾借过两千元钱给一个叫孙力的六中生物老师,因为那个老师骑车撞倒了一个老人,而他不敢向老婆要钱;另外有个叫阎向荣的出租车司机,跟陈芳是初中同学,刚发育成熟就立志非陈芳不娶,据他自己承认,他对陈芳的追求或者说纠缠从未停止,多次接送陈芳上下班,曾开车猛撞一个摩托劫贼,为陈芳追回一个装有公款的白色挎包,还送过一条由心形绿玉串成的脚链给陈芳……
如果把整本笔记看成是陈芳私生活的一份调查报告,那么可以说李小光已经做得相当深入和完备,坦率地说,在阅读笔记的过程中,我始终偷偷地体验着一种窥视的乐趣。
笔记从第六页开始,记录了一个叫曾广荣的男人跟陈芳的交往过程:曾广荣曾在电脑城向陈芳兜售过一个八十G的移动硬盘,他们就此相识。在陈芳去世之前,俩人一共有过五次交往,第二次是陈芳主动约会曾广荣,因为那个移动硬盘有问题,调换了硬盘之后,曾广荣为了表示歉意,请陈芳站在电脑城大门前吃了一筒“可爱多”冰激凌;第三次距第二次差不多有三个月,陈芳的移动硬盘再次出现问题,第二次约会曾广荣,但那时曾广荣已经不再做硬盘生意,而是改做数码相机了,所以那次陈芳没有换到硬盘,却以比市价低四成的价钱带回来一架柯达数码相机,作为回报,陈芳反过来请曾广荣吃了一筒“可爱多”冰激凌。第四次是曾广荣给陈芳打的电话,问她要不要一种他新代理的图片扫描仪,陈芳谢绝了。第五次是在陈芳心脏病发作之前的两个星期,他们在人民广场的玻璃金字塔靠河的一侧不期而遇,那时曾广荣正重新开始代理某家公司出品的移动硬盘,见到陈芳后莫名其妙地有些尴尬,所以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沉默的,只是相互笑了一下就分手了……
在移动硬盘、冰激凌、数码相机和扫描仪这些词汇的上方,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些小小的用铅笔画上去的记号,而同样的记号在后来的记录中却没有再次出现。
刚开始时我没弄明白李小光这样做的用意,但不久我就醒悟过来——在跑来敲我的房门之前,李小光已经对记录的内容进行了分析和研究,而且我还能猜测出他的意图,他很可能是这样设想的:在围绕着曾广荣的那些符号中,如果的确有四个不同的符号分别代表了移动硬盘、冰激凌、数码相机和扫描仪,而在后来的调查中又真的重新出现了这些东西,那么,只要比较两组符号中相同的符号,也许就能大致确定某些符号的含义……
这个思路与我当初的思路一样,都是乍一看上去很有道理,实际上却行不通,只不过李小光碰上的是另一面墙:随后的记录里再没有出现过移动硬盘、冰激凌、数码相机或者扫描仪当中的任何一样;另外,我虽然不可能记住那份名单上的每一个符号,却事先就可以保证,相同的符号仅仅在那二十个人名的范围内恐怕就不止重复了十次八次——这也许就是李小光为什么只调查了一百二十一个男人中的六分之一就来找我的原因吧。
陈芳的确背着你干了些事情,我说,但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会说真话呢,李小光微微一笑。
那天李小光出门之后我把身子探出窗外,有点相信那些传闻也许都是真的了,因为我看见他的确没有开来那辆黑色的切诺基,而是孤独地站在一盏路灯的光晕里,向一辆远远驰来的出租车迟疑地挥手。
又过了两天,我老婆突然打来电话,说她的瑜伽教练证已经到手,准备乘当天晚上的火车返程,要我第二天去接站。电话里我老婆的声音显得兴高采烈,回去我就可以教学生了,她说,我们就有钱了。我想很可能正是这种急迫的心情促使她选择了一列过路车而不是始发车回家。我去查了火车时刻表,发现列车到站的时间是第二天凌晨十二点半。
一来是火车本身到站的时间比较晚,二来据一个在火车站工作的同学讲,我们这座城市已经有大约十年时间没有一列火车准点到达过了,所以第二天晚上我动身得很晚,差不多已经过了十一点,跟李小光前天离开的时间相差无几。我记得自己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后,想都没想就径直走到了李小光那天晚上等车的路灯下,学着他的样,向一辆迎面驰来的出租车缓缓地挥手。出租车停在我的面前,我拉开前门,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擦着出租车飞驰而过,掀起的气浪使得车身猛地一晃,同时一颗小石子被车轮挤压出来,弹在出租车另一面的车窗上。出租司机骂了起来,我也吓了一跳。我抬起头来,看见了银灰色轿车尾后的牌照,上面的数目字被出租车的前灯照得异常明亮,我下意识地把那组数字记了下来。
我的胸口就在那一瞬间猛地跳了一下。
我来不及多想,立即关上门,对司机说对不起,我忘记拿一件重要东西了你先走吧。
等出租车离开,我就站在那盏路灯的光晕下用手机拨通了李小光家里的电话。我说李小光你仔细听着,我好像已经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了。接下来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我说如果不是出租车挡着我,那粒石子就会子弹一样打在我身上,所以我记住了那辆车的车牌号,预备去交警队找一个当副队长的朋友告一状,让他找机会修理修理那个疯子一样的司机……说到这儿时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好让李小光琢磨琢磨,他在电话的那头没什么反应,我不得不进一步作出解释。我说车主的全部情况,姓名、年龄、单位、住址等等等等,全都在买车的时候登记在案了对不对,但别人平时只能看得到一组单调的数目字,那些数字只是一个代码,要想弄清楚车主的情况,只能去对照着数字查交警队的档案,否则仅凭那些数字别人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仍然默不作声,我有些急了,我说你还没反应过来吗?我是在说那份名单……肯定有一本说明那些符号和颜色的类似“索引本”那样的东西,你想想,那么细致和复杂的搭配关系,陈芳不可能全都记得住,她必须有一本像字典索引那样的东西,才能不出差错地应用那些符号和颜色记录事情,要不然再精密的头脑也会被弄糊涂……
我的想象力再一次被激发出来,许多侦探小说的诡谲场景从久远的角落纷至沓来,其中也包括福尔摩斯探案集中那些跳舞的小人。于是我警告李小光,我说不过你得事先做好思想准备,因为索引本不大可能真的是一个一目了然的本子,那样一来它就太容易被发现了,它很可能被伪装成了另外一样东西,照我看很可能就是某样现成的东西或者许多样现成的东西,这些东西分开来看都极其寻常,但实际上却互为因果彼此说明,从而组成了一套完整的代码系统……而且我肯定那东西一定就在你们家里,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我因为激动又开始辞不达意胡言乱语了,但同时我也很清楚,这个思路也许是所有思路中最有价值的一个,因为它和那份名单本身的复杂性之间有一种惊人的本质上的相似——那一瞬间我甚至相信自己虽然还没有破译那份名单,但至少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了陈芳当初设计名单时的思维方式……
我不知道李小光是否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反正我听见他在电话的那头不停地喘气和咽唾沫,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声音里竟然带着一点哽咽。不管最后查出什么事情来,他说,从现在起我们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你不过来吗?他问我。
我想起了那个姓黄的高中女同学,一下迟疑起来,我老婆就要回来了,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想让她有什么误会,你知道,我老婆是个很多疑的人,上一次……
那好……他想了想,很礼貌地说,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因为给李小光打电话,我接车误了点(那列火车竟然是准点到达的),等我赶到车站时,我老婆已经在回家的半道了。那天她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说结婚五六年了,连这点默契都没有。我很了解她的性格,所以没有回嘴,而是恭维她聪明能干,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考到了教练证。这一招果然管用,她立即住了口,同时警觉地盯着我的眼睛,想看看我是否言不由衷。等她肯定我的话里的确没有别的意思时她就笑了,急忙从皮箱里翻出证书向我炫耀。真真正正是从印度寄来的,她说,看不懂这些英文吧,要我翻译给你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