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春节,我照常回到村里,参与它每年一次的喧闹。乡下到底安逸,只是烟花一响,想起瞬间燃尽的鞭炮捻子,后脑勺就跟着收紧。早起看新闻,东北某地,派出所抓到个盗猎者。再往下看,并没有端枪进出山林的惊心动魄,无非就是熬了锅油胶涂网上,拿竹竿撑起,从天空劫落了几只野鸟。新闻播到最后,嫌疑人的认错态度不太端正,一直拧着脑袋,挣着手铐,一朵马赛克追着脸乱跑。
马赛克代表着媒体语言中的关怀与禁忌,用起来省事、人道,但老把受众的好奇心放小火上煎。作为创作者,就时常处于备战状态,时候对了,一种表情、两道疤痕甚至几句脏话,都有可能裂变出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几张有模有样的面孔。所以哪怕是道听途说,我也希望能够得到最丰富的细节。老想着撕下马赛克,是一种“我这边可以不要,你那边不能不给”的贪婪心理。
我有位姓邓的朋友,他爱乱想,好穷游,在嵩山塔林下搭过帐篷,跑中缅边境听过枪响。这人性格固执,只读书不写作,逮住人就猛讲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和拜伦,全然不管对方是否有感。有次他聊尼采,聊“超人”,赶着车轱辘话,听得人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把人送走,当天晚上,一个地名突然闪现:斯特拉酒馆。这词汇沉默降临,意义不明,但我隐约知道,“斯特拉酒馆”应该关乎失去山林的猎人,是某种违背禁忌的超越,指向了外地人想象中的北方以北。此后的一周里,以“斯特拉酒馆”和2013年的新闻为起点,盗猎者的故事渐渐铺开:一个叫马尔贺的男人偷猎败露,上缴了狩猎工具,只能去伐木场锯木头。某天,他不顾身处缓刑期的危险处境,借了把枪毅然闯入山林。
——时机到了,撕下2013年的那片马赛克,就看到马尔贺的面孔。
故事写完,小说却尚未结束。到了2014年,邓姓朋友跑去郑州书城打工,负责拉货跑腿,同时开始看《文学回忆录》,逢人就唠《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又时常板着脸,不许别人开勃兰兑斯和木心的玩笑。打工期间,这个有驾照无驾龄的人,竟然开着辆满载书籍的金杯车直接上了高速。在我眼中,这类即兴的疯癫,一如马尔贺的那种豁然的浪漫。半年后,他再次辞职穷游,沿着雄鸡地图西部的边境线乱跑,从甘肃天水逃票下车,一路翘着大拇指打顺风车,闷头走去了云南。到了昆明火车站,他突然碰上霉运,旅途至此也就戛然而止。他后来回到郑州,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低谷,某日忽然开了窍,不再羞于提及这段往事,反而变得“以此为荣”。那段时间,我在郑州做编辑,领着屡屡延发的工资,为最后的民营杂志社养老送终。工作之余,我思考着如何为自己的故事增加惊悚元素,此时邓姓朋友的经历来了。听他讲罢,那把“匕首”就挂进了脑海,在以后的日子里被不断擦亮。
与邓姓朋友不同,我读书没有耐心,又时常因误读而受到错误的启发。德国作家帕·聚斯金德的《香水》很有意思,讲述了一个略显惊悚的故事:一个香水奇人为了精炼出理想中的香水,竟然连续谋杀了26个少女,用以收集她们的体香。要说这本书给了我什么错误的启发,那大概就是单一的品质完全能够让野蛮延展,不受任何外力干扰。既然“审美可以无关律法”,那么勇气也应该无关道德。以此出发,结合邓姓朋友的匕首,2013年那位盗猎者脸上的马赛克被第二次撕下,繁衍出了一种近乎黑暗的浪漫:一个懦弱的男人着了魔,他相信自己拥有勇武者的血脉,于是跨过北回归线进入原生地,展开了一场惊悚的、针对人类的游猎。
小说至此结束,两篇故事一黑一白,萌芽于相同的基因,就住在了同一个名字搭成的屋檐下。在这里,它们互为兄弟,彼此融合。
此时此刻,我确实开始反省,一张面孔的遮拦,有时候能荡漾出更多面孔的涟漪。或许我应该感谢2013年的那片马赛克,它在粗暴地抹除了一些细节的同时,也为创作者预留了更多的可能性。
我曾总结过自己在创作时的贪婪:“总奢望在一个篇幅不短的故事中加入更多元素,用来增加表达的密度、探索更新鲜的叙述、增强一种结构所能照射出的最大光束。”这其实是一种保守的表达,到了实操层面,我所攀附的写作技巧更加杂乱。对于创作者而言,这种貔貅一样的胃口太考验消化系统,八成不是好事。事实也确乎如此,没过多久,当我重看这两篇狩猎故事,马上就发现自己因贪婪和青涩而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半中不西的长短句像一粒粒砂石,粗暴地揉进了扎根本土的叙述里,更别提书面化的对白对人物塑造的摧毁……所以堆积过多写作元素是危险的,也是不成熟的表现,一旦呈现在作品中,就极易出现明显的违和感,甚至有些不伦不类。
被这种教训杀了个回马枪,委实让人感到羞愧,但我没有放弃自己的“贪婪”。龙是多种动物的人为组合,听来七拼八凑,当它跃然纸上,或聚集在九龙壁上化为浮雕,却依旧浑然天成。其秘不外传的审美和糅合是值得探索和借鉴的,对此,我跃跃欲试。时至今日,我所展望的那种浑然天成仍旧模糊,不露真容,仿佛也遮着些马赛克。但我仍然怀有热情的期待,希望在未来某日,自己饱经对主题的等候、对结构的探索和对语言的斧凿之后,能够从遮蔽物的边缘有所洞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