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疫情,很长时间每天都几乎处于封闭隔离状态,每个人都赤裸裸地面对自然的生命生存状态。如此真实处境也让人思考。比如真切醒悟生活需要其实有时很简单,有方便面加一些配料就很满足了。“五一”在家时间比较长,加上北京市强调垃圾分类,突然发现,这真是一个让所有人面对自然的历史时刻。首先,你得了解垃圾从何而来,又要如何分类处置,就需要了解每一样垃圾的特性,这比任何环保教育都能让人真正思索自然生态问题,万物如何产生,如何分解,如何循环。
疫情使自然诗歌和自然文学越来越让人关注,这也许将成为自然诗歌和自然文学的新时代。这是我一直在思考并仍将继续思考的问题。生态意识、环保的思维方式、新的生活方式,这些都会逐渐成为新常态。实际上,这一进程在敏感的诗人之中早已开始了。沈苇从空旷的新疆回到熙熙攘攘的杭州之后,转化为一个自然诗人,致力写作“植物诗”,宣称“每一种植物都是一个世界中心”;李元胜走遍祖国大地名山大川,追踪研究花草昆虫已经很多年,在自然科普界声名赫赫,但他更在意寻觅“旷野的诗意”;雷平阳以山水为寄托,誓言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他已经给好几座山写过传记;阿信的草原经验和草地诗学,在个别与普遍、世俗与神性间建立起一种和谐的联系,堪称当代诗歌的一道景观;而更年轻一代的诗人,也在进入这个行列,我正好在这个时刻,看到了“80后”诗人冯娜的一系列作品和成果。
冯娜最近推出了《诗词里的草木风华》系列,反响不小,她还写过《岭南植物记》。其实,追根溯源,这些在她的诗歌里早有端倪。还是十几年前,冯娜就写过《薰衣草》这样的诗歌:“凡是解语的花 都和我一样/保守季节的秘密 淡紫 微蓝/说不出话 就漫山遍野地拍打青葱的草甸。”这样的诗歌有点像自我写照,安静,隐忍,自由发散,这也是冯娜诗歌的一向风格。
冯娜是云南白族,自小与山水有天然的亲近。白族对自然情有独钟,认为自然为万物之母,人源于自然。白族先民长期生活在苍山洱海之间,对自然比较依赖,以自然为家园,很早就有环保意识。据白族一些乡规民约,处处可见这样的记载:“河边柳茨,绿御水灾,不得自行砍伐”“谨防火烧山”“禁水源头处砍伐活树”,等等。在白族人看来,人应该与动植物、神、自然界和谐平等共处,形成一个相互支持、相互依存的生命整体。这样一种理念,与天人合一思想契合,也接近当代生态学的一些观点,比如当代生态学特别强调人和自然是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态循环系统,每一样物种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具有一种默契的平衡。美国诗人施耐德就是一位“自然诗人”,他将地域性理解为“地域生态性”,提出保持地域生态完整性,保护地域的整体生态,与这样的一些观点也颇为相近。
冯娜幸运地从小就深受这样一些生态价值观念的熏陶,她在《出生地》一诗里描述了自己的来源:“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夏天有麂子/冬天有火塘/当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她还写过:“在云南 人人都会三种以上的语言/一种能将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样/一种在迷路时引出松林中的菌子/一种能让大象停在芭蕉叶下 让它顺从于井水”……这样的诗歌明显区别于无病呻吟的伪抒情或装腔拿调的学院派,诗人对自己遥远的故乡和神奇的身世娓娓道来,那些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神秘让人向往,又有些迷幻。我不怀疑这是另一种我未曾经历过的生活,因为冯娜确有她不为人知的经历,她小时候就跟随父亲去山里打猎,白族打猎是有取舍的,有一些被认为有神性的野生动物是不允许射杀的。还有高山里数不清的各种花草植物,也让一个小女孩欣喜若狂。她喜欢植物的习惯,后来被带到了城市,她就在城市里重新营造了自己的自然世界。她从小学习了很多自然的经验,就像她在诗里写到的:“我并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蚂蚁更爱这个世界/我的劳作像一棵褊挟的桉树/渴水、喜阳/有时我和蜜蜂、蚂蚁一起,躲在阴影里休憩。”
爱默生被誉为“美国文明之父”,特别提倡自然文学,惠特曼和梭罗都是他的弟子,爱默生曾经强调:人类应该遵守两句格言,一是认识你自己,二是研习大自然。认识你自己,是古希腊神庙里镌刻的一句格言。研习大自然则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终于醒悟人类再也不能自大,不能自我中心主义,人不过是大自然里的一分子,应该平等对待其他物种,与之和谐共存。
我对没有过自然生活经验的诗人,从来持怀疑态度,对于诗人来说,童年的经验极为重要,保存其最初的精神种子或者说初心,这是一些看似寻常普通的人最终成为诗人的奥秘。此外,自然是人类最早的家园,从小就受到大自然熏陶,是人性健康的必要条件。在自然中生活的最初经验感受,确保了很多诗人有更广阔的胸襟和包容的开放精神。从这个角度来说,冯娜有着作为优秀诗人的良好背景和基础。冯娜研究《诗经》里的植物时,有朋友担心地问:“那些植物,到今天还在吗?”冯娜回答大部分还在,然后朋友的反应是终于放心了。确实,这些植物仍然繁茂,说明我们自然的家园还没有被完全破坏。冯娜注意到古典诗歌里花草植物出现数量之多,《诗经》完全是“群芳谱”,宋词特别多以花草拟人的篇章,人和花草相互对应生辉,说明那是一个何其自然葱郁的和谐世界。诗歌就该这样展开一个更开阔的天地。
所以,自然写作,我理解就是要将这样的自然理念通过文学作品和诗歌,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受到熏陶,具有一种生态意识,继而在生活中自觉地践行科学的环保的理念。在这一点上,诗歌从来在文学中有引领作用,也期望更多年轻的诗人加入这一行列。
再回到前面的话题。垃圾分类其实就是一门自然课,是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全新改变。对于很多曾经忽视自然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新的开端和起点。科学合理地处置垃圾,是人对自然负责任的一种方式。我们以前一味征服占有消费自然,现在则要开始节制,甚至考虑回报和补偿自然,如何遵循简朴的生活原则,如何更好地安置世间万物,包括垃圾,确保自然可持续发展。这样也使我们更真实地面对自我与自然、世界的关系,让这个世界更加自然化也更加人性化,继而更加和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