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个冬天没有舒开身,常喊天冷。他说人一老,身体就被岁月的针尖扎成了筛子眼,四处漏风。从早到晚,父亲抱着火炉。有时候天晴开了,晴得肆无忌惮汪洋恣肆,父亲在屋檐下的树桩上坐了,依墙闭眼,享受着冬天难得的暖阳。他扎紧衣襟,像敛着翅膀的老麻雀,哪儿也不想去。曾经有居住在昆明的亲戚写信打电话让父亲去过冬,父亲说故土难离啊,人像生了根,挪动半步伤根动筋,再说人是人,又不是候鸟。
人老了身体的活力不足,稍微伸胳膊拉腿那点温热散失殆尽。父亲说棉袄穿久了那层棉花干硬老旧,裹不住身体的暖。父亲喜欢穿羽绒服,里面套一件絮了新棉花的棉袄,棉袄里的棉花最多穿三年就要换下来。母亲唠叨,父亲就说你是心疼人啊还是心疼棉花。母亲不再说话,赶夜套好棉袄,压在两层被子中间。 父亲怕冷出名了,从小就怕。一迎冷父亲就穿上棉袄棉裤,像个竖起来的棉花包,晃动在雪野旷地,摔倒了旁人不拉拽帮忙很难起来。老了更加怕冷,每年秋后就嚷嚷买煤添炉。我们这儿用“憋拉器”取暖,不同于蜂窝煤炉子,口大肚小中间有层篦子的那种,接上几节用白铁皮卷起的烟筒,在前房顶捅一个碗大的窟窿,把烟筒从窟窿里探出去,添上烟煤,能听见烟火轰隆隆火车般的动静顺着烟囱冒出去,横着的一截烟筒红半截或者大半通红。我们这儿管这样支炉子叫“通天炮”,火炉旺,热气散发快,屋子里的温度很快能上升到十几度。父亲最喜欢这样的火炉。早晨起来不洗脸刷牙先把炉子生起来。父亲在晴天时候,劈下木柴用袋子或者大酒箱子盛了,都是捺把长短,都是杨木或者桐木,用一张纸就能点着吹旺的。母亲说用豆秸玉米杆就行,父亲嫌那些火力不旺,一呼隆就完没有底火。
父亲司炉很有水平,“憋拉器”很多人都是越鼓捣火头越小,直至鼓捣炉灭炭冷。而父亲只要拿起火钩炭铲,炉子就像牲口看见鞭子,火一个劲往上窜,不一会轰隆声响起,父亲高兴了能让拐角竖立的筒子下半部红起来。父亲说这样的炉子喜欢懒人,但是更讲究火虚人实。父亲会使魔法,母亲说。到做饭时候,炉子轰轰地响,母亲都是把菜、油盐酱醋准备到手边,要不一转脸的功夫菜糊锅漏。
这样的炉子就是脏,搂炉子的时候灰尘飘飞。父亲往往把炉灰搂下来装到废旧脸盆里,炉灰照样烫手的,母亲炒菜,父亲把手架在炉灰上不停翻动着,积攒一盆端出去倒在墙角。父亲最喜欢晚上,添上一铲煤,盖上铁盖,手伸在铁盖上面。一些炉光在父亲脸上闪闪烁烁。我搬个小板凳坐在父亲左边那盆炉灰旁,爷俩说着闲话,更多的时候沉默。父亲喜欢这样,有一句无一句东一句西一句扯着,都把手伸出来翻腾,有时候手碰手并不急着躲开,彼此传递着温暖。父亲70岁了,我还能陪伴多久,想到父亲也会变成一堆灰烬,温暖的灰烬,越来越矮下去的灰烬,越来越软的灰烬,越来越靠近墙角的灰烬,聚拢在一起的灰烬,让我疼痛思念的灰烬,我找各种理由陪父亲多坐一会。
灰烬给了我一个完整的世界,我喜欢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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