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华的文化随笔集《一城古韵半城水》(北京团结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引起我的兴趣。这部作品描写了赣东大地上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奇特之城——崇仁县巴山古镇。它的奇特在于“官民分离”的设置,一座性质截然不同的古镇,在一条叫宝水河的两岸发展,建成了官、民两个行政区域:即“官城”与“民城”,并建有两座城池,这在全国也许是唯一的。作者以古典情怀,深入历史深处,向过往寻觅故事资源,进而怀着温情和美意,倾心古镇的日常生活,有着轻快诗意的情调,富有古典韵致。整部作品书写的是古镇、古人、古风与故事,其旨意似乎与乡愁无关。古镇在这里不是启蒙对象,不是抒情对象。作者写古镇,只因为古镇本身、事物本身、存在本身。
一、在古韵中展现平民日常生活
《一城古韵半城水》是一幅古镇的风俗画,而且是日常生活的风俗画。为了突出风俗画的效果,作者采取了一种文化大散文叙事方式。在记述了官、民两城地理风水、历史文化、建设规划和不同建筑风格的基础上,回到历史、回到传统,以散点透视的方法,记录下古镇里官、民两城不同的生活场景。他像一位古镇的主人,热情地邀请读者到古镇每条街道、小巷(明清时期官、民两城共有二十条街、二十八巷)去串门做客。或者说他就像一名贴心的长者,倾听每一位古镇人对他诉说米码头的风情,十字街的繁华,当铺、钱庄的起落,染房里发生的故事,酒楼茶馆里的轶闻,中药铺里的趣事,码头脚行的矛盾与争斗,走马楼里船夫水手与妓女的泪水和欢笑,大雅社里(妓院)的风流韵事,进士第里的古典爱情,迎仙街的庙会盛况,古祠堂里的万年戏台,大佛寺的祭祀活动,邻里间的关系与家事琐事,小巷人家的困顿与烦恼,古井边产生的婚外情……《一城古韵半城水》讲述的就是这些发生在古镇里的小事、琐事和百姓所过的日子。这正是作者的厉害之处。作家写作总指望能给读者带来惊异,所以要把日常生活传奇化、戏剧化。而段文华却只写古镇人的日常、家长里短、风俗民情,写小巷里的鸡鸣狗吠,写古宅里的男人女人,写古镇里的赳赳武夫和文人墨客、土匪和妓女,各行各业,应有尽有,经商与卖身共存,文明与野蛮相处。呈现出古镇独特的风情和古镇人特殊的幽默与风趣。他之所以敢于这么写,是因为他悟到了古镇人日常的韵味。作品的结构看上去较松散,相互之间也没有太多的关联,这是古镇人过日子的常态。但作者把常态中的韵味充分写了出来,这种韵味就像黏合剂,它赋予古镇日常生活黏稠感。在我看来,这种黏合剂就是古镇的人文精神。正是这种人文精神,支撑着古镇人好好过日子。它让松散的、充满着各种矛盾的古镇日常生活变得黏稠起来,成为“永不再变”的东西。在作者看来,古镇人过日子不仅仅要解决生存问题,还必须有一种超越性的追求。如何让一生具有价值,这是任何人必须面对的终极意义问题。对于古镇人而言,这种人生价值的基础有两个,一是血缘,二是地缘。正是血缘和地缘构成了古镇人文精神的主调。为此,他在作品中为古镇人过日子加进了更多的情感因素,让读者感受到,生活伦理最终要以情感的状态呈现出来,并以情感解决问题。因为情感,可使平常的日子变得更加滋润。
二、对人伦与自然的亲善与挚爱
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让人们的灵魂经受洗礼,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受“天人合一”观念的深刻影响,中国文学之“真”,往往并非客观物象之“真”,而是生命体验之“真”。故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也。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段文华的《一城古韵半城水》所记述的无非是古镇历史、轶闻琐事和古镇人的日常生活,但惟其所写皆真光景、真性情,不假雕琢,真淳自然,读来令人如饮醇醪,不觉自醉。
不同的文明类型有着不同的本体论和世界观,世代沿袭,潜移默化,成为各民族的精神皈依与基因密码。农耕文明形成古镇人依河而居的传统,他们祖祖辈辈安守田园,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有着与生俱来的依赖与维护。因而,仁民爱物情怀,历来为古镇人所推崇。
如果说,道家之“善”,主要体现在自我修为。那么,儒家之“善”则重在推己及人,由血缘亲情,向外逐渐扩展,延及整个家庭,然后延及佰生人,“泛爱众,而亲仁”,再延及家族、国家、天下,“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兄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儒家对血亲关系的体认,渐渐超出了同类的范围,进一步延伸到动植物,无生命的自然万物。古镇是历史上的“理学名城”,历代崇尚儒家文化,涌现了众多名儒钜族,如乐史家族、欧阳澈家族、何异家族、陈郁家族、吴澄家族、虞集家族、吴博家族、刘浚家族、黄仕成家族、以及“五马传芳”的熊氏家族等等,在这些大家族中,有父子进士、兄弟进士和父子叔侄五人连中进士者,从而出现了“崇仁大小官员家家有”的文化现象,并从中走出了一批有影响的人物。如北宋杰出地理学家乐史,南宋“历史上布衣上书第一人”欧阳澈,诗人、代理礼部、工部尚书的何异、代理兵部尚书的罗点、东宫讲堂掌书兼撰述陈郁,诗人、隐士吴沆兄弟,元代理学大儒吴澄,一代文宗虞集,明代隐士吴彻,理学开山吴与弼,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吴道南、清代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陈夔龙等等。这些人物,使古镇形成了一种士人风范,无论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皆归结为一个“善”字,有能力造福天下苍生,那就刚健奋发、积极作为;无条件施展抱负,那就持坚守白,安顿好自己的身心,抽身社会,回归自然。同样都是在追求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作者在书写古镇这一人文景观时,充满了内在张力,始终贯彻对古镇、对人伦与自然的善与爱,使之成为这部作品令人感动的地方。是的,善解人意无疑是更高层次的温柔与善良。
与商业文明重思辩、重理性相比,农耕文明重感性、重直觉,芳菲悱恻,多愁善感。古镇对自然之美、人情之美、心灵之美拥有异乎寻常的敏感和信仰,自古就有山水比德的人文传统。这种传统将美与善牢牢地结合在一起。
山川风物,与人的生命息息相通;花草树木,总是寄托着人的美德与情操、愿望与期盼:梅花坚韧、翠竹有节、兰花脱俗、菊花清高、牡丹雍容富贵、石榴多子多福……善美并重,是古镇悠久礼乐文化的突出特征:蕴含山水文化的章家花园、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九龙归库”、白鹭树下的古树群、遍布全镇的小桥流水、雕刻在建筑上的花草虫鱼,还有“三山不见柴、三桥不见水”,以自然山水虚拟的地名,均承载着大自然的奥秘,给古镇人心灵带来诗意,使之达到“尽善尽美”之境界。古镇一千多年的时空变迁,诗意一直肩负着陶冶、净化和升华世人灵魂的使命,至今仍发挥着重要作用。作者在《一城古韵半城水》中,尽情描绘和表现了这些风物,将自然美、人情美、心灵美融为一体。品读之余,读者便从“白鹭树下”想见自然之神奇;在“芙蓉山坊”感受自然与人相亲,在“何家井”体验宗族、邻里和睦相处之真挚,在众多的历史名人牌坊下景仰君子风骨……爱与善,总是这样伴随着美的感染,情的熏陶,在古镇人内心深处生根发芽,随着生命的成长而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文学以真动人、以善感人、以美育人,这是文学创作永恒的魅力所在。《一城古韵半城水》并非只表现美,歌颂美,同时对恶的事物进行批判,对丑的事物给予鞭挞。作者对发生在古镇历史上兵灾匪患,南阜山“万人坑”悲剧,官、匪勾结相斗给古镇带来的灾难,以及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和不道德行为,也都进行了深度描写,直面现实揭露真相。对丑恶的否定就是对美的肯定,同样是在守护美、弘扬美。
三、用诗性书写事物本身的神性
古镇的昌盛,得益于那条叫“宝水”的河。“清清亮亮的宝水河婉约迤逦、风情万种……存留了一切生命奥妙而激情的形态。”古镇人在世代繁衍中,最深的领悟来自这条河,它让古镇人思想纯朴,让他们懂得“循天道”是立身之本,并给古镇人带来了不竭的想象力。
人鬼神在河边同居,在古镇里同住,也在文字里存在。这是《一城古韵半城水》最迷人的部分。作者似乎看到当年的吴澄、吴与弼孤行于河边,静思沉悟,终于窥见了深不可测、高不可问的“天道”与“玄机”,使他们的理学思想走向了一个新的高度;“红鹅过江”的传说,使人与神总是若即若离显现在古镇某些重大事件中……宋咸淳六年(1270)县丞赵若濖在神仙指引下,于宝水河上建造了历史上第一座石拱桥——文天祥题词的黄州桥;还有码头悬挂的“长明灯”,“化龙池”乐史中状元的故事,白鹭树下甘郎中遇鬼救人的奇闻、丁家井的传说、虞家村消失的秘密、宝塔街神奇的火灾……人们对神灵存在着无边的好奇和想象。神灵对古镇人而言,有时是亲人,有时候是福祐的象征。“这里什么都曾发生过,什么都曾存在过,可以任人想象。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人们并不把它看作寻常的物质事件,而是带着天界的巨大暗示的心灵事件。在这里,神圣感、神秘感、永恒感,一直笼罩着古镇人的生活。他们和宇宙之间,没有文明和文化垃圾的阻隔,他们直接面对着原始的宇宙和伟大的神灵,认为一切事件或事物,都来自宇宙的赐予,即来自天意,他们所得的体验,是离存在本源最近的神圣体验,无论生死、别离与相逢,无论获得与失去,无论悲伤或喜悦,都是刻骨铭心的生命大体验。”作者这种诚实地、全心全意地阐述眼前事物,可说是趋近真实的书写。
段文华的笔触是清冷的、入微的。由此,这些文字显现出了一种诗意。但这种诗意与我们通常理解的不同。那不是更美更好更有光环的诗意,而是更逼近所写之物,更趋近古镇人的皱纹、经脉的诗意。没有粉饰,只有情感与平实。在故事的 行进中,天堂和尘世、地狱与人间、现实与梦境,其实并无清晰的界限。这是拒绝分析、拒绝赞美、拒绝阐释的书写,是一种反诗意的诗意。
《一城古韵半城水》本质上是诗意散文,作者的手法在于创造性地将现代诗的诗性与诗意引入他的写作维度里。那是真实的,但也是荒诞的;那是具体可感的,但又深具抽象性。从而,使他的写作抵达了更大的真实。他写古建上的各式各样石雕“呑头”是这样描述的:“这些‘呑头’,汇集人间百态,嬉笑怒骂,都是人的表情。但更多的是哭脸。”作者逃离“真实”的拘囿而抵达一种象征,或者隐喻:即使再吉祥的寓意里,动人心魄的艺术往往都源于生活的一场又一场悲剧。
冷静克制地回到事物本身,是对所写之物最大的尊重,是呈现生命本身、事物本身高贵性的一种方式。很难忘记《一城古韵半城水》中彭忠和的意外发迹,被人误解的小石匠雕出神奇的石灯笼、还有染房小老板与一个私生女子历经磨难的婚外恋,走马楼里水手与妓女的一夜情,以及神医“肖折骨”和在码头上“坐把”的“武相公”的故事……作者写的都是平凡的人、平凡的事,也是古镇本身,人的存在本身。他以作家独有的敏感捕捉到事物本身的神性,从而也写出了他所怀抱着的、旁人难以体察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