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李徽昭在《审美的他者: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研究》一书中强调的:“在‘文学’、‘美术’概念相互交融中,我们看到20世纪初现代‘文学’观念确立的难度,以及从中国古代及西方文化中分流而化的审美趋向。”美术对于20世纪以来的文学演变和拓展依然起着作用,但它已不只源自传统绘画和雕塑,而有了更为广阔和丰富的渗入,譬如版画之于鲁迅、水彩之于冯骥才、现代绘画之于闻一多、油画之于徐志摩……随着时代的发展,艺术的内在相通性还在,甚至同样强劲,但文学和美术之间工具分野、手段分野和诉求分野却也变得明显。我们如何认识美和审美?如何从20世纪以来中国作家的美术思想资源中获取,并继续完成推进?
李徽昭所做的是跨越和拓宽,他的《审美的他者: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研究》具有鲜明的学术拓展意义。首先,它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或可成为新的学术生长点。该著严谨、详实、宽阔、有效,此外更有填充空白的意义。在文学和美术之间来回取刃,李徽昭沿着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的宏观思潮背景追溯,解析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的群体、个体和美术类型的呈现,既有宏观的认知把握又具体呈现和指认了作家美术思想的个体差异。该书较为客观完整地呈现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与美术之间共有的趋向性思潮,从仕阶层审美到“文学革命”和“美术革命”的审美变化,以及之后各艺术思潮对文学和作家美术思想的巨大影响等等,资料的丰富详实自不必多言,而充满着认知性的观察洞见则常让人茅塞顿开。从鲁迅、沈从文、丰子恺、新月派诸家至汪曾祺、丁玲、贾平凹、王祥夫、雷平阳,20世纪以来代表性作家的美术思想在此书中获得了准确、详实、严谨而充分的展示。尤为可贵的是,李徽昭以此为支点,进行的是更为深入有效的探讨,探讨现当代作家的绘画观及文学审美共通,以及其所具有的更深层的心理意义和思潮趋向。无论是总体思潮梳理还是单个作家的论述,以及文学文本与美术之间的关联性阐释,李徽昭都做到了言之有据。
其次,该书富有艺术启示性,对作家、画家都具有较高的提领意义。马里奥·巴尔加斯在谈及小说阅读时曾说过:“使我着迷的那些小说更多地是因为书中所表现的聪明、智慧和道理,这正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即变成以某种方式摧毁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对于学术著作的阅读而言,本质上也理应如此,它需要提供给我们“聪明、智慧和道理”,让我们着迷,它需要对我们部分的习见和习惯性的习焉不察提供动摇和摧毁的力量。观看时下的所谓学术创作,多属人云亦云或简单的资料萃集,是“知识的自我繁衍”,无效、无用和无智无趣者居多。然而《审美的他者: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研究》却不同,艺术启示性始终是它的内在诉求,譬如在《新月派的美术面向及典型观念》一章中,作者一边对闻一多的艺术学习道路和美术观点演变进行梳理,一边借以叩问:作为东方人的闻一多前往美国学习西方美术,何以得出“不应当做一个西方的画家”的想法,这个“不应当”中内在包含是什么?在艺术上,东方和西方一定要有分野吗,它们之间的互通通道在哪儿?文学上的共通通道和审美差异又在哪儿?“闻一多对中西绘画追求立体的形的解读并非无懈可击,但其审视与解读的角度是独特的,为中国绘画差异提供了新的解读路径。在区别中西美术基础上,闻一多提出了中西文艺整合的问题,他认为‘技术无妨西化,甚至可以尽量的西化,但本质和精神却要自己的’。”这段文字貌似专注于梳理,但却有意借闻一多之观点做出艺术提示,让我们思忖文学、美术的中西整合与地域性精神保存等等。再譬如,在《作家书画与作家绘画观》一章中,李徽昭借丰子恺之口谈论绘画与文学欣赏的差异,借丰子恺之口谈论绘画与文学、生活的关联性,然后重申“限度”“平衡”与“折中和谐”,这恰恰是文学和美术所共有的内在张力,是它们共有的审美诉求。在闻一多和丰子恺文学美术思想的梳理中,李徽昭策略性地提及了他们对于现实生活和艺术之间关系的理解,对照起来也颇有意味。
谈论文学和美术,我想我们更应呼唤《拉奥孔》,呼唤那种洞察和解析能力,呼唤那种强烈的艺术敏锐,强烈而深入的解析能力。李徽昭《审美的他者: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研究》部分地做到了这一点。说它是部分地做到,是因为李徽昭似乎未将它划为中心议题,而是在对20世纪以来代表性作家们的美术思想的梳理中间接呈现的,他的诸多艺术卓见和洞察解析并未像《拉奥孔》那样专注而精细地言说。不过,假如我们审慎而仔细地阅读就会发现,它始终在其中,仿若沉寂于水面之下的冰山。就我个人的趣味和阅读诉求而言,我其实愿意他能在这点上有更多的、自觉的呈现,这本也是他有能力做到而其他文学从业者难以做到的事。
在我看来,随着人类的文明进程,诸多学科都在不断地微化、细化和专业化,原本放置在一起考量的诸多议题都因学科的细分而变得难越壁垒,“整体性”不断地遭受着摧毁。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时代,哲学和文学、艺术和政治都可互通有无,一个“智者”完全可以对现实社会关切、哲学议题和文艺动态做出有效判断,提出自己的有效见解。从某种意义上讲,在当下时代依然具有整体性、其整体性未遭摧毁的惟一学科应是文学,它依然需要整体的、丰富的甚至芜杂的跨学科知识,它依然具有把人类当作整体打量的趋向和可能。一个作家往往是一个“杂家”,他需要文学知识,需要哲学和美学知识,需要社会学、建筑学、地理学知识……诸多的庞杂知识都会有效地裨益于他,为他的文学提供成就。在这点上,《审美的他者:20世纪中国作家美术思想研究》跨出了可贵而有效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