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娃子
小火车哐啷哐啷,三娃子狠狠的往巷道里唾一口,师傅大魁在前面扭了一下头,昏暗中看不清表情,只头顶的矿灯一晃,三娃子装憨不吭气儿,闭上眼,听凭小火车摇摇晃晃滑向地下三千米。脑海里冒出娘出门时的叨叨:“三娃子,要听领导话咧,学你爹,安安生生的。”瞥一眼院子里父亲弯腰忙活的黑瘦身影,三娃子寻思:一辈子在井下挖洞,和老鼠一样,有甚出息?
想到老鼠,三娃子心里一丝异样,摸了摸兜里的那根火腿肠。
咣当,车停下来,三娃子和师傅一行人向作业面走,矿靴声凌乱,头灯在巷道里照出一个个散乱跳动的光圈。
清煤、顶板、支护,师徒俩大汗淋漓,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三娃子干活就那么干脆利落,爱给新工挑刺立威的队长来查了无数次,硬是哑口无言,一屁也嘣不出来。
队长喝高时曾拍着三娃子夸:“你他娘的,天生就是干活的好手。”三娃子突然一拳头过去,队长鼻子就淌了血,一群人慌忙拉开,三娃子仍不停跳脚,不依不饶的。第二天有人问队长,队长居然什么也不记得,看来真是喝多了。打那以后,再怎么玩笑打闹都行,没人敢在三娃子面前撩脏话骂娘。
干得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时,就到了晌午饭点,黑黢黢的脸孔,白生生的牙齿,一群人热切盼望送饭人的身影,黑脸黑手黑巷道,白晃晃的米饭很亮眼。
在井下吃饭的时候三娃子曾挨过师傅的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那天中午,巷道里三娃子三下五除二吃完饭,人闲不住,在一溜吃饭的工友前面晃来踱去,突然啊的一声,抓起脚下一块矸石砸过去,大伙惊慌望过去,师傅大魁端着饭盒奔过来,看看紧张兮兮的三娃子,看看空荡荡的巷道,眼睛探寻过来,三娃子指一指:“师傅,有老鼠!”,果然地下有半根老鼠尾巴。“闲得你蛋疼,去那给我坐着!”三娃子莫名其妙,溜到一边坐下。
下班洗澡,钻到热乎乎的水里,三娃子还在想中午那根老鼠尾巴,同村二狗靠过来,“三娃子,你上班时间不长不知道,井下的老鼠不是老鼠。”“那是啥?”“是神,老辈人叫窑神,咱们都爱叫窑娃。”“窑娃?”“可不,你想,它和咱一样在地底下挖洞,黑漆漆的求活路,不容易呢!据说有了窑娃井下就有了生气,那些惨死的冤魂才不会出来祸害人。老鼠在井上你随便打,在井下是万万碰不得的。”“哦-”三娃子若有所思,眼前水汽氤氲,“哎,告诉你件好事,我马上要调到井上了,今晚我请你喝一杯。”说着话,二狗从水里钻出来,晃着尖瘦的屁股去淋浴。
白生生的米饭在巷道里排成一圈的时候,那个缺尾巴老鼠又出现在巷道,经历了断尾事件,这家伙好长时间没敢接近这圈吃饭的黑人,即便大魁拿面包喂它,它也是等人们走开才上前去吃,在以前,它是敢在人群里出没,到手上舔舐,甚至跳到肩膀上索食。大魁下井爱给它带吃食,整整仨月后,这小眼睛家伙才消除了恐惧,又开始在大魁身上爬来跑去,从胳膊上溜到掌心吃面包,三娃子离开一段距离观望,断尾巴还是怕他,三娃子拿出火腿,断尾巴谨慎地观望,大魁鼓励:“去,去,不怕。”断尾巴只是观望,三娃子把火腿放到地上,走开几步,短尾巴才窜上去。
洗完澡回到家天已擦黑,三娃子走进自家院子,三娃娘急忙奔到厨屋,面扣在案板上,臊子煨在火炉边,半盏茶的功夫就端上来西红柿鸡蛋面,三娃子三口两口进了肚,三娃娘喜滋滋在旁边看着,三娃抹着嘴就去洗碗,三娃娘不愿意了:“这不是男人干的,不嫌累就去厨屋,进了个老鼠,你去逮住。”三娃子答应一声,走出堂屋,突然想到了什么,停在在院里,三娃娘问:“怎么了?”答:“没事。”
二、二狗子
二狗他爹是早年间出事故要的命,没等二狗爹入土,村里就乌泱泱传开,二狗爹惨死都是二狗妈那个红颜祸水妨的,二狗妈个高胸大脸蛋俊,四十了还像个小媳妇,脸皮皮白嫩嫩,大屁股细腰肢扭啊扭的,扭得村里男人馋女人嫉的。二狗被矿上照顾,成年后能道矿上上班,前年十九岁的二狗子进了矿,麻秆一样的身材,下了二年井,天天被队长怼,月月被扣钱,二狗子成天哭丧个脸,在矿上一个响屁也不敢放。
下了班累得半死又被扣钱的二狗子就发神经,把她娘端到跟前的饭掼在地上:“还吃个球,饿死算了,天天下井早晚是个死。”二狗娘默默收拾了碗碴,清扫了四溅的饭菜,望着桌子上丈夫的照片干抹泪:“造孽啊!”。
二狗子躺到炕上,把枕头撕吧成稀烂,荞麦壳洒了一炕,二狗娘自语:“我是造了哪辈子孽,让我遇上你们父子两。”拿起帕子擦擦眼。
二十年前照片里的男人也是这样哭泣,求她去找找当队长的八竿子远亲。那人他见过,盯着自己眼里能冒出火来,那是男人才有的火。他抵不过男人的哭求,到底是去了,在调令下发的前一天,男人走了,二狗娘现在都不知道是该怨自己去早了,还是怨自己去晚了。
“我是造了哪辈子孽,让我摊上你们父子两。”二狗娘只是拿帕子擦眼。
二狗妈抱着丈夫的照片狠狠哭了一通,絮叨了半天,擦擦眼,扔掉帕子,去了矿上。有人见二狗妈在矿上一个小区直转悠,那个小区都是住着矿领导。
后来,人们又见二狗妈去了两次小区,却一次也没见在小区晃悠。
太阳打西边出来,二狗头一遭没有被扣工资,队长还时不时给个笑脸,有人见了二狗娘就问:“走关系了?”“嗯呢。”“上号了?”“嗯呢。”二狗娘脚步不停,急慌慌离开。有人就羡慕,有人就笑骂:“人家送的礼上的号你没有!”
二狗被照顾的多了起来,可麻秆二狗干活还是老样子,干得少出错多,工友的骂开始越来越多越来越狠,这天二狗一进屋就又犯了神经。
把他娘端到跟前的鸡蛋面摔成红的黄的白的色彩斑斓一朵花:“死了算了,死了算了,就你一个人活吧,你妨死我爹,也妨死我算了。”麻杆腿撑着猴身体跳上炕,拍着横墙大喊大叫,把个枕头撕开来,抓把荞麦壳子乱扔。
二狗娘默默收拾了碗碴,饭菜,自语:“我是造了哪辈子孽,摊上你们父子。”拿起帕子擦擦眼。
二狗妈又抱着丈夫的照片哭了一通,痴痴念叨几句,后晌又偷偷去了矿上小区。
二狗子调令忽然就下到了队里,让下个月去车队正式报到,“二狗子,你个龟孙可得好好请回客。”“那是,那是!”
三、窑娃
井底下吃饭是个享受,能歇歇身子,饱饱肚子,听听荤段子。
三娃子不爱听,撑死耳朵饿死球,活受罪呢。三口两口扒拉完,四处踅摸:“哎?今儿咋没见秃尾巴?”摸了摸兜里的火腿肠,往两边巷子深处处望了望,悻悻地回来,坐到二狗旁边。
二狗正嘴里噙着饭,眼睛巴巴地望着大魁,大魁在眉飞色舞地胡撇:一个下窑的哥们按耐不住,就去嫖鸡。嫖完嫌亏得慌不给钱,鸡拉他去见法官,这哥们是死活不承认,空口无凭,法官以事实为依据,就让哥们先出去。过了一会儿,法官又让法警把哥们带上来,破口大骂:“日你先人的,还不承认?你看我的老二都黑成啥了!”
二狗一口饭喷出去好远,三娃子撇撇嘴:“这不是埋汰自己人呢吗?”二狗嘿嘿笑着:“就是个笑话,下班一个个比非洲兄弟还黑,咱还怕谁笑话?”说着话紧了紧腰带,打个哆嗦:“他妈的,今儿咋还有点冷呢?”大魁骂一句:“说反了吧,是热吧?今儿下了班你也去找个,记得把下面搓干净咯。”一阵哄笑,露出一片白亮亮的牙齿。
透水是吃完饭个把钟头后的事,巷道里猛然涌过来冷风,夹杂着巨大的轰鸣,大魁大吼一声:“快跑!”远处的水张牙舞爪奔涌过来,“进斜井!”三娃子一把薅住顺大巷跑的二狗,水很快涌进来,人在前面向上跑,水跟着屁股涨,眼看到巷道头了水还在涨,巷道低处已经全部灌满,几个人拥挤在巷道尽头,无助地看着水一点点涨上来,空气凝固了,二狗子突然哭起来,三娃子也想哭,“嚎什么丧!”大魁骂道,几双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水,终于水不涨了,留下一铺炕大的干地,头上有半间房大的空间。
“都把灯关了,留我这盏,哭哭啼啼个球呢,省下点力气,谁再哭,我把它摁水里。”大魁气哼哼说。
四周昏暗下来,一片寂静,只有轻轻重重的呼吸。听着人们的喘息,三娃子想到了氧气,望望逼仄的空间,心底抽搐一下,突然挂念起自己的父母。
灯突然灭了,漆黑一片,三娃子暗暗算了一下,一盏矿灯至少能用11小时,也就是说透水已经至少七八个小时了。二狗子打开自己的矿灯,四处照照,水漆黑,远处水面上泡着几张牛皮纸,二狗子使劲咽了口唾沫。“关了灯吧,隔一会儿看看水位就行了。”黑暗又吞噬了一切。
二狗子闲不住,一会儿看看水位,一会儿四下照照。再开灯,灯一闪就灭了,“没电了。”三娃子心里盘算已经一天多了。二狗子乘黑悄悄趴下身子去喝了口黑乎乎的水,就在刚才他在那还尿了一泡,咳咳咳,二狗子的剧烈咳嗽打消了其他人的心思。
三娃子饿得头晕,肚子反而不觉得饿了,只是软软的浑身无力。吱吱,耳朵里好像有声音,三娃子心里骂一句:他奶奶的,都饿出耳鸣了。吱吱-吱吱-三娃子一激灵,打开矿灯,前面有两个亮点,灯照过去,是个洞,洞里显然是只老鼠,老鼠爬出来,呵,居然是断尾巴。
三娃子一下子好像明白了,怪不得这球大的地方两天了还呼吸顺畅,原来有鼠洞通气。
大魁嘿嘿笑了:“有窑娃在,咱们死不了。”说着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个面包掰成五瓣,五人分了,又把自己的掰下一点,支起身子,放在手上,那断尾巴爬过来,大魁对着断尾巴说:“这是给你准备的,我们都沾了你的光。”。
大魁眼睛突然狠狠盯向三娃子,三娃子灭了灯,偷偷掏出根火腿肠,对大奎咬耳朵:“也是给窑娃准备的。师傅,不到万不得已……”三娃子说了半截,大魁点点头,接过火腿肠:“我懂。”
断尾巴又一次出现,二狗子一下子用大腿堵住鼠洞,两只眼睛贼亮亮盯着那只老鼠,喉结上下动了几动,矿灯下大魁死死盯着二狗,三娃子没言语,把二狗挡鼠洞的腿扒拉开,断尾巴转一圈又钻进鼠洞。
升到地面是五天后了,蒙着眼睛的三娃子听到了一片欢呼,听到了咔嚓咔嚓的拍照声,听到了远处乱哄哄中父母的呼唤和哭泣,也听到了保安队善意的阻拦,一阵骚动,一个声音哭喊着二狗子,突然就歇了声,身边有人喊:快抢救!三娃子露出笑容:二狗这兔孙,没有那根火腿肠估计已经见了他爹了。他有点不明白:师傅大奎为什么要把有火腿肠的事情告诉大伙,又瞒着大伙把火腿悄悄分几次给了二狗子,那几张牛皮纸。
突然,有人惊呼:“好大的老鼠,没尾巴老鼠。”三娃子咕噜从担架上滚下来,大喊:“别碰它!”他以为的大喊,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几个人慌忙把他抬回担架。
救护车可劲儿地叫着,三娃子感觉怪好听。
四、二狗娘
二狗娘叫月娥,她爹天天跳了粪桶去矿上掏大粪,月娥早早辍学,家里地里忙活,她娘有个毛病隔三岔五就突然摔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村里人们叫羊羔疯,月娥见多了,从最初的瑟瑟恐惧,到沉稳地掐住母亲的人中,直到母亲幽幽醒转。
月娥十五六岁就出落成个美人,破衣烂衫挡不住她骨子里的美。臭烘烘从不招人待见的院落里,出现村里年轻人的身影,各种理由来家里,最多的是借东西,一借一还就能来两次,家里四壁空空,能借的只有粪桶了;年轻人各种理由带月娥出去,搂草种地逛集看戏。月娥娘不犯病时,人圪整整的,堵在门口骂:“都是野猫子,偷腥撩人咧。”
月娥的娘是在冬天去世的,犯了病,一头栽在炕火上,等发现时人早走了,身上烧焦了好大一片。办完丧事,她爹看着一身孝服的女儿,打定了把姑娘嫁出去的主意,省得外出掏粪都心草草的。
四乡八村上门说媒的踏破门槛,月娥主意正,一门心思要嫁给矿上的人,找个端铁饭碗的,攒个钱就去矿上俱乐部看电影,穿上齐展的衣服,还抹了胭脂涂了嘴唇,有村里年轻人就偷偷跟着,也去看电影,假装偶遇相跟着去,相跟着回。
月娥没有等来如意郎,先等来了小流氓,那天看完电影就有四个矿上混混跟过来,拦住月娥,这个强行抱,那个强行亲,后面偷跟在身后的村里年轻人发现端倪,跑回村喊人,月娥见事不妙,想跑早来不及了,腰被人家紧紧抱住,刚想喊,一张臭烘烘的嘴已经堵上来,有手在胸上胡乱揉搓。
一帮年轻人路过,上来质问,混混见是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灰溜溜跑了,原来是采煤队一帮弟兄在队长大李带领下出来看电影,解了月娥危难的大李不放心,带着弟兄把月娥送回村里,刚巧遇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拎着棒子冲出来。
打这月娥就魂不守舍,总往矿上跑,后来人们在电影院看见月娥和大李在一起,在小饭馆看见月娥和大老李,也有人说在麦秸堆看见月娥和大李,啧啧赞叹月娥的屁股比月亮还白,笑话大老李瘦得像柴火棍。
大李的婆娘带着儿子来矿上,就租住在月娥的村里,大李从此就在月娥前消失了,月娥去矿上找了一次,大李死活不敢见,倒是撺掇队里一个憨呼呼的年轻人来抵挡,任月娥哭闹,拿嘴往死里咬,那个年轻人只是忍者,月娥打累了、哭够了、咬足了,抱着年轻人呜呜地哭,年轻人一动不动只拿了手帕在月娥脸上擦了又擦,这个年轻人就是二狗的爹,没多久月娥就嫁给了二狗爹,月娥的爹很满意,二狗爹也开心,娶了个天仙呢,月娥在洞房里拿了手帕默默地擦泪。
一个二狗爹上夜班的夜晚,院子里传来恶骂声和求饶声,有人看见月娥拿着门栓把一个瘦高的男人打出大门,第二天,二狗爹回来说,队长捂着后腰骂他干活违章,硬扣了50元工资。月娥跳下炕就要去矿上评理,被二狗爹死死拦下,月娥拍着炕头号啕:“造孽呀!造孽呀!”
二狗爹是井下冒顶被砸死的,矿上赔了丧葬费,答应让二狗接班,原本承诺二狗不用下井,可新任的副矿长死活不同意,这时月娥的爹已死了好几年,没人做主也没人商议,暗夜里月娥独自坐在炕头,愣怔想一会儿,就掏出手帕抹抹泪,再想想,又抹抹泪,他不知道副矿长就是先前那个队长。
井下透水的消息是傍黑传到村里的,月娥一下子像抽了骨头,瘫在了地上,缓了半晌,连滚带爬到窑口,到处是车,到处是急慌慌的人,月娥逢人就问:见二狗了没?逢人就问,矿山有专人负责接待家属,送来干粮和矿泉水,月娥,三娃子爹娘,还有一群当班矿工的老婆孩子父母,闹哄哄死死守在窑口,哪也不去。
一个穿着橘黄衣服戴着矿长袖标的瘦高身影在指挥营救,月娥看见了疯了般冲过去,胡挠乱挖,没等那人反应过来,抓住柴火棍一样的胳膊恶狠狠咬下去,有人冲过来拉开月娥,月娥四肢乱舞,大骂:“你个害人精,你害了娃,你害了娃,那是你的娃呀!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