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钱理群先生是2015年,在他讲鲁迅的课上。之前我没听说过钱理群,也对鲁迅没兴趣,只因报这个课的人很多,组织者也很牛,所以我就稀里糊涂地进来了。
一进教室,看见一堆人围着一个白发老头,这一定就是钱某人了。只见他五短身材,穿着简朴,秃顶,刀眉小眼——典型的中国红色电影里的坏蛋模样。
然而钱先生一笑,又是一副慈眉善目、天真可爱的气质,像个孩子,也像弥勒佛。他讲起鲁迅来一点不含糊,透出他平日里下的功夫。胖胖的他像个大音箱,不用麦克风,且越讲越来劲,三四个小时讲下来,不见丁点儿倦怠。
如今我早已忘记他那次讲了什么,但有一句话却死死地记住了:要学就学得踏实,要玩就玩得痛快。因为,我一直以来的做法正相反。
两年后,还是钱先生的课堂上,这次是讲《鲁迅的哲学》。课前,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的一个同学和一个做图书编辑的朋友。我这同学说,鲁迅能有什么哲学咯?而我编辑朋友则说对鲁迅不感冒,觉得他是被政治捧起来的人,没啥值得关注的。他们不约而同地这么认为,不但没有打消我的积极性,反倒更挑起了我的好奇心:鲁迅的哲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钱先生说鲁迅没有写过专门的哲学著作,但鲁迅自己说过:“我的哲学都在《野草》里”。所以这次课主要讲了《野草》。这是鲁迅青年时代的作品集,很难读懂,我也没读过,好在钱先生是边读原著边解释,一整天的课听下来,觉得还挺有意思。鲁迅也和小伙伴们口中的不一样了,和学生时代老师讲的更不是一回事。
钱先生说他研究鲁迅几十年。那么鲁迅真的值得这样研究吗?哦,其实鲁迅有着很强的经典性,而真正经典的东西是经得起研究的,不同的人能从经典里面读到不一样的东西。而且,经典也会常读常新的。就像钱先生说的,“鲁迅的哲学”他20年前在北大讲过,现在再讲,还是觉得有意思。他说鲁迅已经融入了自己的血液,是自己话语中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人。
回到家,我很想自己读一下鲁迅的原作,于是我在网上淘了一套很老版本的鲁迅的小册子,闲时翻看。
鲁迅的文字确实犀利得要命,后来,又在其他地方看见了鲁迅和青年人的对话,又毫无严肃和拘束感。鲁迅也是有自然可爱、温情的一面,这和钱先生有几分相像。
至于当今某些人对于鲁迅的冷淡,原因是复杂的,包括鲁迅曾被推向神坛,被简单化,使得一些年轻人产生了逆反心理。
作家出版社要出一本图文并茂的钱先生的摄影画册,叫我跟着去采访他。高兴。
本以为养老院都是阴暗简陋的小房间,里面是呆滞的目光和冷漠的护工。非也。这里和五星级酒店差不多。在电梯里,碰到了几位老人,他们得知我们去的房间号,便知道是去找钱先生。可见钱先生的名气。后来得知这家养老院还拿钱先生做了免费广告。
瘦小乐观的钱夫人跟我们寒暄了几句,备好饮水,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怕打扰我们还关了门。
采访很是随意,像朋友间的闲聊,没有提纲,也没有主题,这和钱先生旅游、拍照的风格很像。钱先生说他出去旅行一般不会提前做攻略,全凭直觉去看,去感受,这样会更原始,而那种被灌输了一些知识后的感悟,犹如被加工后的食品,虽然看上去精致,却丧失了食物最原始的味道。
采访间隙,钱先生从他的房间拿来两个小玩偶放到桌子上,一个小兔子,一个小小的熊猫,我们不知何意。他笑眯眯地说,兔子就是他先天的化身,而熊猫是他后天的化身,说自己的样子和性格更像熊猫,所以他对这两个动物有着特别的偏爱。
我问:“您这么喜欢小动物,为什么没有养呢?”
他说:“我喜欢动物也只是精神上的,不会养在身边,嫌麻烦,害怕被它牵绊。喜欢,又害怕被它约束。”我想,这种选择,一定与他崇尚自由与独立的人生观及生活习惯有关。
采访中,钱先生说自己是一个很没有生活情趣的人,除了看书写作几乎没有爱好。采访的话题涉及到了历史、政治、宗教、艺术、哲学等方方面面,我一旁听得过瘾,时常担心采访的结束。
很多人说钱先生长得像弥勒佛,特别是他在开怀大笑的时候,让我越发觉得不仅神似,连相貌也和弥勒佛很像。而一旦他不笑了并陷入某种思考,就瞬间变得严肃和冷峻,甚至有几分凶相,像个夺命者。此刻的他和弥勒佛决然是两码事。看来他是既“能容、常笑”,又会化笔为刀,刀刀见血,令某些人胆寒不悦。
钱夫人从她房间走出来说:“该吃饭了”。
我们吃了养老院的自助。饭后,钱先生带我们去院子闲逛。他每天都会在院子里散步,走走停停,既锻炼身体,又放松心情。久而久之,他似乎已经记得了院子里每棵树及一些叶子和草的样子,而且他会观察某棵草、某片叶,会与昨天、前天……有什么不一样。他喜欢静静地看着它们,喜欢坐在长凳上放空、发呆。
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为什么钱先生说摄影对于他很重要。与自然的交往,是他读书写作之外的另一个精神与生活世界,而摄影,则是他与自然对话、聊天的一种方式。他说自己是“五四之子”,也是自然之子。说自己没有这样的互补会活得很难受。于是我又理解了他为何说“这本摄影画册比他以往的那些人文著作还重要”。
临别时,钱夫人说她会做很好吃的蛋糕,下次来的时候提前打个招呼,她可以先准备一下。她学的是西医,有点西范儿。然而,我们是没这个口福的,不久,她就去坐在了上帝的左右。我们仰望蓝天,钱夫人一袭白衣端坐在上面,还是那天的甜雅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