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家镇上的一个火车站,完成历史使命被撤除后,一同在此消失的还有那个叫文山的疯子。
现在来看那个火车站真是小得可怜,只有几间房子孤独地蹲在那里,日夜守望着一条古老而悠长的街道。售票处和候车厅连在一起,里面放着几排木头长椅子供旅客休息。很多棵高大的法国梧桐郁郁葱葱,遮掩着这个有点年代的车站,也让人们能在这里蔽日乘凉。它虽小,却是这个小镇的交通命脉,连接着外面的大世界。这里的人们就像大城市的人,都爱选择乘火车出行,因此站台上的人流上下车之际也显得熙熙攘攘。他们的衣着和派头也看不出是小镇上的人,皆因这个火车站让他们开阔了眼界,有种与全中国共命运同呼吸的自豪感。如今看着曾经辉煌热闹的车站被关上了大门,萧条落幕,而不免依依不舍,深感惋惜,毕竟都在这里留下过足迹,憧憬过美好的世界,翘首以待,挥泪道别……而这个小站曾经也是疯子文山心中的圣洁之地,幸福之地。他日日抱着希望而来,就像追赶着早晨的太阳的信徒,太阳落山,他的希望也落山。
他去了哪里,没有人关心。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的故事和一些曾经怪异的行为。
“那个人衣服上怎么挂着那么多胸章啊?他是解放军叔叔吗?”走在街上的小女孩会好奇地问大人。
“别看他,离他远点。”大人像躲避瘟神一样的赶忙拉着孩子赶路。
“这个疯子把脸上的胡子剃干净,倒是个白面书生!听说年轻的时候长得白白净净,很招人喜欢。可惜了,为了一个姑娘落到这个地步,真是个傻子……”街边的商铺前靠墙的几个妇女会闲得嚼舌头。
“看看,看看,文山这个疯子又去接女人了,一双解放鞋露出了两个脚趾头,肩上的扁担把那件军服磨出了洞,他脸上还放光呢,像打了鸡血。世上竟有这等情种,可怜可叹呐!”镇上认识他的文化人有时也会说上几句同情话。
……
文山手上有一块表,每天当指针指向8时,他就拿起那根发亮的扁担从家里出发了。他要去火车站接心爱的姑娘。家离火车站三四里路,穿过一两个巷子,经过一座古桥,桥下那条宽阔的马路就可以直通车站了。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头抬着旁若无人,又穿着一身军装,像要去行军打仗。有时嘴巴里咕噜着,高兴起来就哼一首小曲,不过没人听得懂。马路两旁的住户和店铺里的人对他的指指点点,他一概不知。他心里想的只有那个远方的初恋情人,他一想起她笑的俊俏模样,也就傻乎乎地笑了,不过那个笑容很快就被收了回来,凝固在脸上。
站台上的员工是不会让疯子进站的,几次他试图闯进去,都被警务员拦了回来。别人投来的鄙夷目光和凶狠的斥责声让他胆怯,他渐渐地不愿再进去,就坐在门口的梧桐树下等候。这里的人已经摸透了他的性情,也就一花痴,对周围人没有攻击行为,构不成威胁。经常有工作人员和他开玩笑,“今天小情人要回来了!两个老婆,你小子艳福不浅啊!”他会羞怯地一笑,低声说:“下一趟车就到了。”有旅客从检票口出站了,他赶忙立起来靠他们近些,只盯着那些漂亮的姑娘,眼里放出奇异的光芒。姑娘们一见又是他,都赶忙闪一边去,还不忘嘀咕一声:“该死的疯子!”听说有次他尾随着一姑娘走了一小段路,也许那姑娘实在太像他的恋人了。他嘴里一直在喃喃着:“小静,小静,你回来了,你回来了……”那姑娘发现是疯子,吓得狂叫了一声,飞也似地溜了。
一般到中午的时间,肚子饿了,就往家赶,吃过饭再来。有时也吃自己带来的干粮,他的肩上天天都斜挎着一个军绿色的水壶。等到日薄西山,车站里也没什么人了,他就抄起扁担往回赶。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三十多年从未间断。他比上班的人还要准时和敬业。他坚信他的恋人总有一天会出现。我们眼里他是疯子,生命如草芥。也许在他眼里,世界有我们常人难以想象的快乐。他的一天都是在希望中度过,黑夜只是一个过渡和休整,第二天太阳一升起,他的希望也就冉冉而升了。
地球和太阳也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也有月食、日食、爆炸。疯子原先和我们正常人一样,只是他们的人生轨迹走得过于勇猛和投入,稍稍偏离了正常的路径。用不着嘲笑讽刺他们。有时对比他们,我们才应该暗自羞愧。
文山发疯的故事一直在坊间流传。
文山弟兄两个,父亲早亡,只靠母亲替人做点杂事维持一家的生计。幸好他学习刻苦,成为了八十年代初的大学生,在江南一座美丽富饶的大城市上医学院。那个年代考上大学算是稀世珍宝,一旦考上,就能成为人中龙凤,光耀倍之。在校期间,文山只知埋头苦读,穿着一件褪色的有几个补丁的卡其布上装,看见女生就脸红。但他这种憨厚朴实的形象却引起了同班一名女生的注意。这姑娘长得高挑水灵,城里人,既聪慧又善解人意,她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文山并不是木头人,他也喜欢她,但自卑于自己的家境,曾纠结一段时间。但这个叫小静的姑娘认准了他,她的热情和大方令他无法抗拒,很快他就陷入了热恋中。校园里到处留下了他俩相依相偎的身影。两人发誓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文山回小镇也带小静来过几次,当然这个车站是必经之地。小静从绿皮火车上一下来就爱东张西望,对这里充满好奇。她说小站虽小,却有一种美,一种特别让人难以忘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她喜欢这个小站。文山说,你是因为爱我才喜欢这里的。
一晃大学毕业了,他和小静如愿以偿被分配到了西安同一所医院。两人感情炽热,形影不离。工作已经稳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文山在大学期间就已经向母亲表明过和小静恋爱的事,母亲好像也没说什么,现在回去要正式提出,他准备和小静结婚。
他们从西安乘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终于回到了小镇火车站。他俩手拉着手一同下车,小静由于兴奋,还忍不住在文山脸颊上印上一个鲜红的吻,旁边人看天外来客似地看着她。她脸不红心不跳,大大方方地小鸟依人般地勾着文山的臂膀走出了站台。
文山的母亲,是那种失去了丈夫就把全部的爱聚积在儿子身上的人。小静的一举一动她早就看在眼里,她实在看不惯小静身上那种大城市姑娘都有的娇嗲样,和说不上来的一种高贵姿态。她觉得很陌生,格格不入。再说自己的儿子文弱忠厚,家境又不富裕,以后肯定要被她和她家欺负。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照顾他爱护他的女人。她早就在小镇周围为他物色了一个。
文山到家没多久,母亲就把他叫到了一个房间,嘘寒问暖一番,然后拿出一个姑娘的照片,告诉他,邻村的,模样不错,孝顺本份,会做事,将来会是个好媳妇。姑娘也乐意,她的父母更是欢喜。小静这姑娘,妈看她吃不了苦,不能照顾你,你要受委屈。文山懵了,他回来是来相亲的吗?而且小静就在这里,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和一个陌生的姑娘结婚!他只爱小静!“小静会是个好媳妇!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已经不能分开!”他断然拒绝了。他一直都是个孝顺的儿子,现在第一次这样和母亲起冲突,母亲焦急和气恼的神态,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刚吃过饭,就拉起在一旁受到冷落的小静的手,带着满腹的心事离开了家。
小静回来才敢问他,知道了内情后,仍旧笑嘻嘻地说:“天高皇帝远,我们就在西安结婚,先下手为强,她又能奈何!”“我妈如果实在不能答应,也只能选此下策。最好我们的婚事能得到长辈的祝福。妈待我最好,不忍让她伤心。”文山忧心忡忡地说。他知道母亲的脾气,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文山在医院的心血管科上班,事事谨慎,对待病人态度温和,在业务上肯专研,一动就加班加点,很得领导赏识。小静则成了一名消化科医生。医院里的同事都看好这一对,等着喝他俩的喜酒。
两个月后,家乡寄来的一封信躺在文山的办公桌上。是哥哥寄来的。信的内容是母亲身体不适,让他及时回来看看。
文山顾不得多耽搁时间,和小静匆匆告别,就踏上了归去的列车。谁会想到这一回去一切都变了呢!
当他千里迢迢赶到家中时,母亲正把一个大红喜字贴在窗户上,左右端详着,气色很好,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妈!这是怎么回事啊?你没事吧?”文山满脸疑惑。“儿子,你终于回来了!我在盼星星盼月亮,估摸着你就这几天到家了。我和那姑娘家父母已经为你们的事都准备妥当,就等你回来完婚了。”“妈!这怎么可能!你怎么能自作主张,我上次回来已经和你说过我只想娶小静!”“自古以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才能过上好日子。你和小静都是孩子脾气,哪里能在一起过日子。听妈妈的话,准没错。这几天就把婚结了。”“不,妈,我只想和小静结婚!你们太不尊重我的意愿了!我今天就回去!”文山气呼呼地。“妈已经把帖子都发出去了,你不能让妈丢脸!妈都是为了你好。”文山哥发话了。文山见家里没一个人帮他说话,拿起包就准备夺门而去。
“文山,你今天要是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我不认你这个儿子!”母亲气得浑身发抖。
文山一想到以后要和一个毫无共同语言的女子生活在一起,真是天地昏暗,毫无乐趣可言。他再次拎起包欲离去。
“你走我也不想活了!你让我老脸往哪儿搁!”母亲说着就一头往墙上撞去。
文山吓得脸色惨白,赶忙一把拉住母亲,给母亲跪了下去。“妈,我听你的!你千万不能寻死,否则孩儿也无脸活在世上了。”文山拉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委屈、无奈、痛苦都统统在哭声里发泄了出来。
以后的几天就是备酒、迎亲、洞房花烛夜、回礼……文山犹如身在梦境里一般,梦里喧闹噪杂,一个个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来和他打招呼、握手、祝贺,他一直笑着,拉着新娘子的手上拜天、下跪地,再拜父母,然后在醉意朦胧中被人扶进了洞房。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观音送子祥云图,他感觉自己也踏上了那片祥云飘啊飘,去寻找仙女,仙女们一个个都蒙着面纱,看到他来和他玩起了捉迷藏。他只想寻找一位仙女,可就是刚要挨近,那位仙女又消失了。他一下子从云端跌了下来,摇来晃去,就看到有个盖着红头巾的女子正端坐在床沿上,他欣喜若狂,颤抖着就掀开了。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和小静一样含羞脉脉的脸,他叫了声:“小静!”就滑脱了她的衣裳,无声地温柔地缠绵起来。
结婚当天他想逃避现实,故意把自己灌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但梦总是要醒的!醒来后他更恨自己的软弱、胆小,甚至觉得自己卑鄙和无耻。他以后要去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他已经有了一个叫顺兰的老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延迟几天再去上班吧!倒不是他已经跌入温柔乡,而是他惴惴不安,他见到小静该如何面对?他无脸见她!他不配再爱她!他不知自己是怎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坐上那辆开往西安的火车的。
小静迟迟不见文山回来,已经预感到不妙。当见到闪烁其词不敢正面看她的文山时,她心里有数了。
“说吧!你回去干嘛了?”
“静,我……我……我没干什么!”
“眼睛看着我说真话!”
“我……我回去被逼无奈结婚了……”文山声音都颤抖了。
“你真是个懦夫!你不值得我爱!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她不想再听他解释什么,哭着跑开了。
从此文山走上了漫长的煎熬之路。爱情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让你上天堂,也可以使你入地狱。他的头脑里天天有两个我在打架,一个我强烈地想小静,渴望拥有她,另一个我又害怕面对小静,害怕灵魂的拷问。他的思想里既有传统的保守的一面,又有自由的开放的一面,他成了一个矛盾结合体。小静也不再是以前的小静,她处处避着他,见到他就像见到了瘟神。她不是不爱文山,但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事实,她不想背后被别人指指点点,只能选择离开。两个曾经热恋的人一下子要像个陌生人一样相处,对任何一方都是一种深深的折磨。小静默默地找了关系,把自己调往了另一所城市。
文山上班时,替一个个病人问诊开药,繁忙的工作能让他暂时忘掉痛苦,一下班后,就不知该往哪里去了。想找同事聊聊,可别人能帮助自己什么!宿舍里是最安静的地方,常常一坐好几个小时,他看一会书就会走神,以前如胶似漆的时光,一遍遍在脑中不断地放映,沉浸在回忆里才能让人忘掉现实。胃口变小了,半夜噩梦常惊醒,一身冷汗。被一个“情”字折磨的文山越来越消瘦和孤僻。本就内向的文山见人话更少了,他更多的时间是和自己说话。渐渐地他走进了一个人孤寂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他和小静。
顺兰也来西安看过他几次,本想长时间陪他住下来,文山却说,你在这里吃住不方便,还是待在小镇陪陪我娘。顺兰就如她的名字,是一个性情温顺的女人。爱情对于她来说是一个遥远的字眼,她不敢去爱,也不知怎样去爱。她愿意听从父母的安排,那样的安排让她找到一种安全感。文山现在虽然不在身边,陪伴她的是长灯孤影,但她毫无怨言,她的丈夫是一名大学生,是一名医生,她一想起这点就感到自豪和满足,她只有小学文化,有几人能有她这样的福气,找到这样体面的丈夫呢!她在家侍奉婆婆,照料家庭有条不紊,是隔壁邻舍口中的好媳妇。
一年后,家里传来喜讯,顺兰生下一男婴,让他回来见见儿子。文山到家时,孩子在摇篮里正睡得香甜 ,顺兰还躺在床上坐月子。她看到此时的文山像是大病了一场,眼神游离无光,脸上如敷了一层白纸,心里一惊,忙让他坐下说话。文山却朝她一笑,径直来到摇篮边轻轻吻了一下婴儿,就脸对着窗户自言自语起来。顺兰叫了他一下,他“嗯”了一下,也不说什么,竟自发呆。顺兰吓坏了,连忙起床把在小镇上干活的婆婆拉回来。“文山,你怎么啦?啊!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文山他娘见他一脸愁容,就不停地揉他的胸口。文山刚要开口,泪却先掉了下来。他扑在母亲的怀里像个孩子般呜呜哭起来。
文山回到西安后不久,就出了大事。他先是狂躁不安,继而又哭又笑,甚至拿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嘴里不住地在喃喃低语,“小静,小静,你回来啊!我去接你,你不要走……”他异常的举动被人发现立即送进了精神病院。医生诊断他为长期的抑郁,导致了精神分裂,建议他要长期休息和服药。文山已经由一名医生转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人。等病情稳定,医院里派人并联系了家人把他护送了回去。
文山的母亲和顺兰抱头痛哭了一场,这种结局谁也想不到,可事情就是这样一点点发生了。这场悲剧中的每个人都扮演了把悲剧推向高潮的角色。旧式的婚姻观压抑毁灭着正常的人性,自由恋爱的土壤才刚刚复苏,没有反抗和抵御,恋爱之花也只能转瞬夭折。文山能替别人看病,却看不了自己的心病。他走进了感情的死胡同。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痴狂!
随着病情加重,文山已经思维紊乱,彻底走向了精神分裂!他早出晚归,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痴狂行为,他要去接小静回来!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了某个时分,那个车站成了他一生最向往的地方,从黑发走到白发,在两点一线中完成了他的生命轨迹。那是他一个人的车站。
顺兰依旧守护着这个家,一个人辛苦照顾着文山、孩子和婆婆,她心里的凄苦难以想象,但她就像石头缝里长出的花,活得朴实坚强,依然是人们眼里的好媳妇。
车站消失后,有人说在镇上的饭店或者小吃店里看到了文山。他坐在里面看报纸,显得很认真,有时也会拿起毛笔写几个字,那是他和小静的名字。文山还吃店里客人剩下的饭菜,老板和客人并不讨厌他,还和他开着玩笑。文山是一个疯子,但并不伤害别人,他是温和的。
总有人要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存在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