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在那么大的舞台的最中间站过,你没法体会,你让我怎么指导你?”他气呼呼的。他说话总是气呼呼的,因为他的口音。他的口音在我们听来太特殊了,小城里从没听过谁这么说话。他不屑,因为他说他讲的才是普通话。当然不是。电视里的人说的才是普通话。他训斥我们,说普通话其实并不是北京话。他不是小城人,见多识广,所以该怪我们孤陋寡闻,也许他说的是另一种普通话,谁知道呢。但孤陋寡闻的人都不愿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于是我们私底下学他说话。男生们有先天优势,更容易学得惟妙惟肖,因为他嗓音浑厚,音量又真大,教室的天花板经常被他吼得仿佛楼上有人在跳操。男生鼓起的喉结让他们在这种模仿中更胜一筹。女生则要深吸好几口气,才能攒足力气,学着他的口音,吼那么一嗓。
不过效果差不多:一样的哄堂大笑。
“有些人极不知趣哦!”“脸皮城墙倒拐的厚哦!”……
大致就是这些,老师训斥学生的家常话,天底下没什么不同,这一点就算孤陋寡闻如我们,也都知道。我们高三了,有些话听得太多,何况我们还一直学说这些话,就算起初怀有恶意,到高三也觉得够无趣了。但不妨碍我们依然认为他的斥骂奇妙无穷,因为他会在其中加上脏字,加的地方总是很到位,毕竟是教语文的。
我的“中气”非常不足,这是我继知道自己“没有站在过大舞台中央”这一大缺陷之后获知的自己还有的第二大缺陷。
简直天旋地转。
中午我都没有午睡,可不是为来语文老师家里听这些噩耗的。此前他在课堂上,从来对我只有表扬。
我应该在小山上,小山应该在学校后面,小山洞应该在山脚,小溪转弯的地方就是了。阿杜应该在小山洞里。他应该带上了半岛铁盒——他宣布我应该会喜欢的一个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铁盒,因此我应该感到好奇。应该好奇的我现在应该去山洞见阿杜。还有,小山洞应该能容下我们两个。
这些“应该”都没有发生,便成为了“如果”。
没在舞台中央站立过且又中气不足的我,站在语文老师家的客厅里,没有开灯,室内暗沉,犹如秋天的黄昏,我第一次琢磨起自己是否真的气息不足——我还不习惯说“中气”——我确实感到喘不上气。不久后,我学到一个成语,万念俱灰,才明白原来我不是中气不足,而是万念俱灰。
可是“万念俱灰”不好,我需要“阳光明媚”。在学校为高三同学鼓劲加油而举行的演讲比赛中,我准备演讲的题目,就是“迎向明媚的春光”——拜我母亲所赐的题目。“小孩子家,就是要阳光要朝气蓬勃的。”她像相信冬天之后是春天一样相信我的世界没有一丝阴云,我的前途灿烂光明。我随她去。这样对我俩都好。
他家在一楼,窗外常年笼罩着墨绿的树影,刚刚过去的冬天也没有让它们“万叶俱灰”。小城的冬天那么简洁明了。属于上一年的冷空气从西伯利亚南下,它肯定越不过秦岭,即便它侥幸越过了秦岭的山巅巅,山谷中的小城也自当安然无恙。冷空气就像割草的镰刀,像被抬举得太高的任何东西;低处的小城就像匍伏在地的稗草,仰视着冷空气的“刀锋”,不无意外地,就躲过去了。因此大概跟我一样,这里的冬天也是“中气不足”的。冬天跟我一样被困在这里了。
“可是星期五就要演讲比赛了!我来不及纠正你了!”他说。窗外树影中的麻雀,蓦地神经质地蹿出来——大概被他的大嗓门惊到了。
不像麻雀少见多怪,我应该见怪不惊的——他在课上念我的作文时,嗓门可比这大多了。我写的不是“作文”,我写的是“范文”。我听着他用我听不太懂的口音念作文时,心里往往这么想。
“朗诵比赛不是你写得好就行的!你最好不要开口说一个字。”他最后这么说。
我于是也想当麻雀飞走了。
我放弃了朗诵比赛。因为“我气息不足,说话时会吐气在话筒上,就会有‘扑扑扑’的声音,别人都听不清我在说什么了”,我这样跟阿杜解释。不过跟妈妈就说得不一样了,因为“高三时间太紧张,我不想因为这种没名堂的比赛耽误学习时间”,是“宝贵的学习时间”,我又补充。
阿杜认为我可以去练歌房试试,因为如果我“离话筒远一点,就不会有扑扑扑的声音了”。他常去练歌房。我不打算告诉他:我知道他跟那里弹钢琴的艺术生关系不错,而我对此相当介意。原因嘛,不止是因为她已经考完了艺考——钢琴十级,成都的大学随她挑。
我当然不去练歌房。弹钢琴的姐姐我见过,事实上在路上我们经常碰面,小城不够大到让我们可以绕道而行。我们总是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像树林里窜行的两只动物,因为分属不同的物种,便对彼此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这一套我们都会,因为我们生在这座名副其实的“小”城,且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有离开过。这意味着:我们彼此了解,宛如亲人,但我们仍会彼此视而不见。
这是一种本领。
阿杜就不会这项本领,他12岁才到小城来,之前他在重庆。所谓山城重庆,固然也是多山的,所以他很快适应了我们山谷里的小城。不过他人缘太好,因此我才说,他没学会小城这些人任对谁都视而不见的这种傲慢的本领。我知道,人缘太好的阿杜去练歌房见弹钢琴的艺考生,艺考生给了他那个叫半岛的铁盒。
也许我没去小山洞是对的。
也是人缘太好的阿杜告诉我,语文老师有七个老婆。
“可是他一个人住……”我努力回想那个万念俱灰的中午,记忆里遍寻不出七个女人,连七分之一个女人也没有。只有教工宿舍一楼最边角那套一居室,阴沉沉的空气里是他的唾沫星子,像肥皂水泡沫一样长久漂浮。有一些唾沫星子落在打开的大厚书上。那是本神奇的大厚书,自从它打开之后,他就不再对我大声说话了,他的嗓音变得很低沉、神秘,像是他也气息不足了,像我在卧室写作业时,母亲在客厅惟恐干扰我而放低到极致的语气。
“《中华名人大词典》,这是我……”他指尖不断落在书页上,大厚书摊开,页角卷曲成钢丝球似的。我很不容易才强迫自己不去抹平发卷的页面,这对我真的不容易。因为我面对着一位“中华名人”,绝不能丢人。哪怕我中气不足,这时也勉力憋着气。
我顺着他的指尖费力在书页角落处辨认,昏暗的光线妨碍我尽快搜寻到他小小的名字,不过他把芝麻大小的三个字都念给我听,连同名字后面的三行文字。名字旁边是他的照片,照片太小,他的五官都被他的指头盖住。手指挪开,照片上的五官仍然模糊。但如果我抬头,便会把这五官看得更清楚,只是我不想抬头,因为他正搂过我的肩。
“这是中华名人大词典编委会编辑的,还有呢,这一本是世界名人名录编委会编辑的……”他得翻开另一本大厚书,不过他只能用右手把它拽过来了,因为他的左手还在我的肩膀上,缠住了我几根头发,我只好不动脖子,为避免扯痛头发。我想我不敢动弹肯定不是因为“世界名人”“国际知名”“亚洲杰出”等等字眼接连同他的唾沫星子一道飘散出来,长久飘浮在暖烘烘的小房间里。一共17本大书里,都有他的名字。“国际知名”的那本按姓氏首字母排序,他的名字列在丘吉尔之前。
演讲比赛那天,我和阿杜都逃学了。我想要自暴自弃,演讲比赛于我无缘,很多事都与我无缘。我不是“中华名人”,也不是“国际知名”“亚洲杰出”,而阿杜,他是钢琴姐姐的。他带我去练歌房,只是因为他厌恶待在学校。我终于知道练歌房是怎么回事,只是我一直都管那叫卡拉ok。钢琴姐姐要傍晚才会出现,阿杜和这里的老板是我仅有的听众。我们在开始之前先说道语文老师的七个老婆的问题。
“也许是两三个,不过他自己说是七个,他因为什么原因来我们这小地方躲起来谁也不知道,不过肯定跟他的‘老婆’有关,就是跟女人有关嘛。他很能让女人崇拜他,不过真的假的,谁知道呢?反正我们知道他是个老单身,”练歌房老板说,“他教书倒是真不错!年年带高三,年年考第一。”老板像小城所有人一样,对所有人心知肚明。
“都是骂娘骂出来的。”阿杜说,“如果一个人使劲骂你,让你没一点自信,那你就会听他的话的。”阿杜没说错,他爸就用这办法对付他。
老板说:“学生不骂能考好吗?”
我听着他们说,貌似不动声色,实际我不敢发言,他是“世界名人”和“亚洲杰出”。难以置信,我想阿杜和老板一定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名人竟然一直潜伏在小城。这种不可置信的感觉让我的脑袋始终很混乱。不可认知的世界里我真是太无知和渺小的角色了,而我竟然还想到离开小城,奔向外面的世界?我琢磨着待会儿站在练歌房小舞台的中央那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以及那种感觉会不会让我清醒、自信一点。
“半岛铁盒”原来是一张CD。里面唱歌那人,吐气像我一样中气不足,口音像语文老师一样含混不清。我怀疑阿杜存心拿它取笑我。我握着练歌房油迹斑斑的话筒,生怕离嘴太近,暴露我中气不足的缺陷。天知道,自从知道这一缺陷的那天中午开始,我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转变。17本厚厚的辞书在我眼前垒成一道墙,摇摇欲坠,却又坚固得很,以至我仓皇跑出来的时候,慌乱中也没让它坍塌,它像一座倾斜的塔,岌岌可危地立在我心上。
音乐响起,没有窗户的练歌房内昼夜无分、四季不明,五光十色的旋转吊灯就像晕了头的我,被这些人带领着,不停旋转,始终在迷失,却不能张口。直到音乐停止,或者音乐其实一直在继续,但我站在舞台中央,最终也没能开一开口,我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到处仿佛都安静得很。
这是一个寂静的春天。
大一的寒假我回到小城,不出意外地在小城与语文老师擦身而过。我们目不斜视,像树林里窜行的两只动物。我已经知道,如果想把自己的名字印在“中华名人”“国际知名”“亚洲杰出”里的价格,从一千到一万不等——类似的编委会很希望招揽到我们这种贫寒的大学生为他们做校对。他拎着几根菠菜,昂首挺胸地跟我迎面走过去之后很久,我站在春节前空旷的街道上,中气不足的小城的冬日里,却感到自己体内全是“中气”。我还想我要站得笔直,像铅笔一样直,这样心中那座倾斜的塔也许就会变得很正很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