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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杏蓬:明月照青山
    • 作者:欧阳杏蓬 更新时间:2020-03-24 10:06:25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917

    那山像一堵墙一样护着东干脚。

    那月亮就像奶奶的镜子一样照着东干脚。

    东干脚,像一只进港的小船,泊在山的弯弯里,任由春风吹繁花开,也任由秋风吹桂花落尽寒风来。该月亮上场的日子,月亮无论阴晴圆缺,从来没有缺席过,从东到西,如一枚银币,用不同的角度,亲近着这片静谧的大地。

    没有人知道日月何时尽,也没有人知道生命要去向何方。

    月蹒跚,岁月蹒跚。

    东干脚的人们踩着温凉的大地,顺着时序,日出而作,镰刀或者锄头,刃口锋利,如同牙齿一般灵活,从山间的荒地,到山下的庄稼地,哑然无声的,把土地嚼了一遍又一遍,在风声之后,东干脚的原野,呈现出如诗如画的场景,红薯地、花生地的那抹绿色如同围巾,高粱地、稻田如同棉被,把这片偏僻之地捂出了生活的温度。鸡在檐下,狗在门前,鸭子正在翻过田埂,白云在天上,蓝色的背景像海绵一样,吸着青山的滋养。衣衫褴楼的他们——我的乡亲们,粗黑的皮肤被岁月打磨得铮铮发亮,像一块一块磁石,趴在土地上,忘了天,忘了局限,吃饱穿暖四个字,像祖先的名字一样铭刻在心。除此之外,日有骄阳蓝天,夜有清风明月,乡间的故事像炊烟一样,酸甜苦辣,样样具备,如同祖先的荣光一样温暖。

    一个少年郎,十二岁,背不动一把铁犁的年纪,却跌跌撞撞的闯进了开春的田野。个子太小,把衣服裤子扒了,力气太小,把汗帕扎在腰间,一声吼,刀劈一般,在生命的田野里划下了属于自己的领地。从此,他把自己的一生跟这片土地黏在一起,相依为命,生死不离。

    那个颤颤微微立在田埂上的老太太看着看着,背过身去,擦了一把眼睛,没有再回过头。

    她放心地把整个家庭的担子,放在了这副只有十二岁的稚嫩的肩膀上。

    没有人怀疑这副十二岁的肩膀。

    东干脚的人,只要有了背得起铁犁的力气,就是生产队的一员。这片大地渴望耕耘,这里的人们,渴望着有更多新鲜的面孔加入队伍。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没有畏惧,观察着,从长辈那里,一点一点的学习着掌握四季的节气和庄稼的脾气,十四岁,就成了队里的会计。他认了命,站在那里,像大地冒出来的一棵苦楝树,坚定,硬实,倔强,不屈不挠。

    这个人,就是我爹。

    他一辈子,我几乎没见过他开心由衷的笑过一次——他笑过很多次,几乎都是笑给别人看的,他把他的真诚、善良,像祖先一样,豁达的给了他身边的朋友和伙伴,却从没对自己满意过。那种苛刻,就像他当初十二岁一样——他似乎一直活在十二岁憧憬与绝望的交织里,他挣扎、纠结、思考、决断,夜不能寐,月光、蛙声、狗吠成了他亲密的陪伴。我们走过他的土地的时候,如同他种出的稻子——他总是把最好的稻子挑出来去交公粮,他希望我们像他的稻子一样走出去,去外面阅历,去外面碰撞,因此,他不遗余力,一如他当初犁田一样,用汗帕扎紧着腰,使着全身的力气,想尽力把我们送远一点,送出阳明山,送出九嶷山,送出他的视线,他看不到,他才觉得安心,如释重负。

    东干脚的人,几乎不明白他的想法。他们在张望,也在怀疑。这个苦命的少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疯了。他的那双手,跟自己的那双手一样,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呢?

    我们很辛苦,生活,一直像一团稀泥一样。

    父亲挥舞着他的那双手,手忙脚乱,努力的费劲地要把稀泥扶上墙。

    艰难困苦,对他来讲,就是一杯白开水,一直没有离开过。

    很多时候,他都是左支右绌,像风中桐花摇摇欲坠。

    他没有放弃,他的那一张汗帕一直在他腰间勒着,把他的精气神都勒了出来。在我们眼里,他就跟一根柱头一样,把家撑着。没有油,没有盐,希望就是油,希望就是盐。有的人看不过,嘲笑他:世间不知多少孩子强过他的孩子,如此亏待自己,等于同归于尽。他没有放弃,而是像一只老母鸡,护着我们,用他的体温和羽翼护着我们,让我们看到了月亮,也让我们在月光的照拂里,知晓了乡村的淳朴、丰富、美好。

    在他的眼里,月亮和在我们眼里是一样的,是童话一般地存在。

    月光照拂过的地方,都是人走过的地方。去走,才能碰到更多的人,一路走下去,才可以获取知识、智慧、未来。

    他的眼神被梦想迷幻着,看起来深邃而执着。

    他说,我们不能有他的遗憾。

    我们像小鸡一样迷蒙,没有思想。

    他就是我们的布道者,把封神演义、薛刚反唐、岳飞报国像肥料一样施进我们的头脑。他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当经验灌输给我们,做老实人,做扎实事,有理想,有闯劲,撞倒南墙不要回头,爬不过去,就撞倒它!

    我们聆听着,月光如水一样泼在我们身上,我们浑然不觉,他却为之一笑。月光里,我们是他的兵,是他的继承者,也是开拓者,他可以放手了,放手了,却放心不下,那笑,如同东干脚门前小溪流水,一直滋润着我们的成长。

    我们发誓,我们不做让他提心吊胆活着的铅坠,而是穿过这夜空的鸟,抵达光明,为他采掘回幸福,让他心安无忧,慰他一生苦劳,了他牵挂。

    他从来没有计算过他能活多久,农民,或者东干脚的人,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在他看来,阎王老子取命无早黯,坦然活着,活一天算一天,乌龟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何必当乌龟呢?

    他开朗起来,乐观起来。

    东干脚已不是当初炊烟从瓦片屋脊上袅袅而起的东干脚,现在的东干脚,披上时代的绣衣,浴火重生了一般,高楼,路灯,水泥路,自来水,治安监控……超出了我们年少时的向往。以前年年被剃光头的山,已是青山淼淼,枞树、柏树成林,如同给山上了绿玉般地刀鞘。

    他告诉我们:东干脚很好,你们不要回来了。

    在我们心里,东干脚一直没变过,贫穷而温暖,破落但淳朴,偏僻却温馨,如同山泉甘冽,却一直在滋养着我们的命宫。而每一次告别,他都劝我们:别回来了,一切都好得很。

    他佝偻了。

    他疾病缠身。

    他好得很。

    最后,他好得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安安静静地在黎明到来之前合上了眼睛。

    安静得如同初春里路边的一棵光秃秃的苦楝树。

    那个夜晚居然没有月亮,四处都是黑漆漆的,变成了他的新世界。

    从我们记事起,到他七十四岁,他的生命如同划过水面的石子,一朵浪花都没有,直溜溜的滑到了对面,沉了。

    我拼命回忆他,他却像块石头,冷的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故事。

    这就是我爹风风雨雨七十年的人生路?

    我闭上眼睛,爹就像后山上的一块石头,高高在上,样貌悠然,又铮铮屹立,雷打不动地俯瞰着山川大地日月如梭。

    那山,从此一直像一把大刀剁在我的心坎上。

    那月,从此一直像一弯鱼钩一样钩着我的眼角。

    东干脚,从此像蛇一样缠着我,蛇信子传出的却是家的气息,明月照青山,依旧迷人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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