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结婚那年秋天,我们一家回了一趟邢台。在我原单位的宿舍区,拜望了一位前辈回返的时候,我忽然心念一动,去看了看我最早住过的筒子楼。
筒子楼是学校青年教工的宿舍,在校园一个刀把状的位置上,楼西曾是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青草。这片空地有点公园的意思,孩子们天天在这玩儿。有一次我带儿子走过,五岁的儿子忽然说出一句满含诗意的金句:“草是蚂蚁的森林。”一时让我惊叹不已。这片空地还是一片煤场,家家烧蜂窝煤,往往是买了煤粉,在这里团成煤球儿,青年人互相帮忙,说说笑笑,很快就是一大片。吃饭的时候,聚到一起喝一壶是自然的事了。
后来,这片空地盖了一栋单元楼,那是我离开筒子楼以后的事了。
午后的阳光挥洒着足足的热量,秋日的天空瓦蓝澄澈。院子里阒无人声,从墙角闪出一只花猫,怯生生地看了我们一眼,喵的一声快步溜走。筒子楼在“刀把”的尽东头,楼北面靠墙耸立着一溜白杨树,粗壮高大,已高出三层楼顶许多。
走进楼栋,眼前一暗,有一股破败的灰尘气息直呛鼻腔。我们专门走到原先住过的二楼,楼道里不见一个人影,公共水房、厕所散落着墩布、痰盂、扫帚、破旧的脸盆,窗户的玻璃也是残破的。尽西头阳面是我原来的家,此时吊着半截门帘,脏兮兮的,推了推门,锁着。看样子,眼下这座楼没人居住,大概是要拆了。还好,赶在拆之前来了,没有白来。
筒子楼,是一种苏式建筑,中间楼道两头贯通,长长的像一个筒子状,两边分列着各个房间,故俗称筒子楼。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流行的建筑风格,开始多为办公用房,后来又多为青年职工宿舍,一俟结婚成家又成为家庭用房了。这筒子楼装满了几代人的记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大学毕业分到这所高校任教,报到的第一天就带着行李住进了这座筒子楼的一楼。按规定,青年教师两人一间,和我同宿舍的那位比我高一届,刚结婚不久,屋里只放着他一张床。所以,我很幸运,这间房得以独自拥有。
从此我在此安营扎寨,开启了我的青年教师之旅。然而不久,霉运降临。一天下班后,我打开房门,发现地上汪着水,抬头一看,居然天花板上不断有水珠滴落,靠门那一侧的墙角泛着光沿墙壁往下流水。我有些发蒙,一楼的屋顶怎么会漏水?我急忙报告了后勤处。经过一番检查,得出结论,二楼的厕所管道破裂通过空心预制板渗漏到我的房间。管道暂时修好了,但修复预制板却是一个复杂的工程,需要把二楼厕所的地面刨开,告诉我先凑合吧。这以后的日子,我就经常伴着沿墙壁而下的小溪度过,我在门口用炉灰做成一条垄沟将水引出门外。又有人开我玩笑,谁叫你名字里那么多水,水不找你找谁?终于有一天管道再次发生大破裂,这次我整间屋子都成了水帘洞,被褥、书柜全被淋湿。我课间回到房间休息,看到如此惨状,不禁哭了起来。后勤处被迫给我调了房间,这样我住到了二楼的尽西头。
慢慢的,筒子楼由青年教工单身宿舍变成了一间一户的小家。结婚的喜酒一轮一轮喝完,小孩满月的酒又接着一茬一茬地喝。每家门口都是一样的装备:饭橱、炉子、蜂窝煤。每到饭点,楼道里便响起锅碗瓢盆交响曲,炒菜的刺啦啦声此起彼伏,不同味道的香气四处飘逸。相邻的两家一边掌勺一边聊天,忽然,咦一声,酱油没了,邻居赶紧递过去:先凑合一顿。有时吃饺子,忽然发现蒜没了,就顺手从邻居墙上挂着的蒜辫上拽下一头。如果第二天早晨炉子灭了,好办,提一块蜂窝煤给邻居,从他的炉膛中夹起烧得正旺的一块放到自家炉子里,一会儿就引燃了,根本用不着劈柴生火。有谁家做好吃的了,几家的孩子都聚到这家一块儿吃,都赶上小饭桌了。有时晚饭后,两家的小孩睡到一家,四个大人在另一家支起桌子,麻将一场了。
筒子楼的房间大约有十五六平方米,一张双人床,一套组合柜,一张办公桌,一个电视柜,就满满当当的了。有一个折叠圆桌,吃饭时打开,平时收起靠墙放着。一间斗室,客厅兼卧室,来了客人都是直接坐床上。那时候,请客吃饭都在家里,炒几个菜,加上肉罐头、鱼罐头、花生米等也是满满一桌,大家吆五喝六,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日子虽然不富裕,这样的朋友相聚好像还蛮多的。儿子八个月就会说话了,一岁三个月却才会走路。一天擦黑,我和妻子忙叨叨着忽然发现儿子不见了,慌得赶紧在楼道里喊,只听四五十米远的尽东头有人回应道:在这儿呢!原来儿子跑去找小伙伴了,突然之间就迈出了人生重要的第一步。
我在这座筒子楼住了十年,度过了职场生涯最初的年华。在这里娶妻生子、柴米油盐,品尝烟火人生的酸甜苦辣。有明月照窗、灯下读书的疏朗风雅,也有鸡毛蒜皮、龂龂相争的粗鄙俗气。这些构成了日常生活的琐屑与生动,改用苏东坡的诗句来说,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有风雨也有晴。
那天离开的时候,再回首,筒子楼在阳光下静静地伫立,白杨树在微风中哗啦啦响着,仿佛在替它诉说往日的喧哗。
而今又是几年过去,那座筒子楼早已不存在了。这种烙有鲜明时代印记的建筑放诸国内恐也难寻影踪了吧。然而,每当想起,留在心中的记忆总是深刻而温暖,那曾是我们这一代人孵卵啄食、遮风避雨的旧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