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娥坐满月子,第一天出门,日光是暖的,风也是暖的。她等这一天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想出来,总是阴天,天阴着就有风刮着。婆婆不让她在这样的日子里出门,千叮万嘱的。其实不用她说,她也知道,她已有了一个孩子的经验。这样好的天气,婆婆来了,家里有很多活儿够她忙的,可她忙的高兴,边做活边和儿媳说话。杨小娥先是坐在太阳底下和婆婆拉家常。后来就经不住暖阳晒着,犯困了。婆婆就叫她出去走走。出了门向后走,只能向后走才有住家。她家的左边没有邻居,右边也没有,前边更是一片空旷地,有杨树在那低洼地里,因为污水和雨水长久的侵泡,总见枯树立在那儿。透过杨树的缝隙能够看到大田地。但是现在,杨小娥连把眼前的树当墙,墙有啥好看的,她径直地往北走。她身上穿着的是结婚时穿的红袄,头上围着红头巾,连小孩的包被都是红的。她走在街上就很显眼,像一团火在滚动。隔着老远,巫红英就盯着那团火,直到一身红的杨小娥走到跟前来。
满月了?巫红英问道。
杨小娥说,一个月多了。
巫红英掀开盖在脸上的包被,仔细地瞧着孩子:像你,不像刘小东。杨小娥说,俺婆婆说,他像他爸爸,不像我。
就像你,可不能像刘小东。巫红英说话直爽,有一不说二。她顶瞧不起刘小东。村里有个刘大头,他因为头小被人叫成刘小头。她鄙夷刘小东,在杨小娥面前说话就难免带刺儿,那些刺儿扎得她浑身难受,半天不舒服。但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要听她那些带刺的话。她觉得她的话对极了,刘小东确是不讨人喜欢,他在所有人眼里就是歪瓜裂枣一个。
巫红英说,到屋里坐坐?
杨小娥说,说的不是废话吗?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可把我憋坏了。
我想去你家,可就怕碰见你婆婆,我在你婆婆眼里可不是好人。
杨小娥说,她是她,我是我,怕她做啥?她想起每次和刘小东吵架,刘小东总是说,你又去巫红英家了是不是?他还会说,你再去他家,我砸断你的腿。刘小头没那个胆,只是嘴上要强。即便眼瞅着杨小娥进了她家,他也不敢吱声。杨小娥的腿长在自个身上,想去谁家就去谁家,他没办法管。若是闹到巫红英家,他不被他乱棍打出才怪。这个女人凶了点儿,命倒不错,男人卖饲料挣钱不少。巫红英说话更有底气,嗓门大的可以,站在那儿说话的气派也在那儿摆着,很像一个领导讲话的样子。她的做派多少受了当过村主任男人的影响。她男人是当过村干部的,他刘小头没法比。
一坐在沙发上,杨小娥先是看见了摆在那儿的电视机,换了?巫红英说,电视用不了几个钱,买楼用钱才多来,一个三居室没有一百万拿不下来。俺在县城买的楼东借西凑才够。现在养个孩子没有百多万拿不下来。
杨小娥没有说话,嘴上没说,可在心里说了,一百万,那得上那儿挣那么多钱啊?凭刘小东的那点本事,这辈子都挣不到。
巫红英说,你两个儿,你就准备三百万吧。
巫红英说话总是郑重其事的样子,一句话咬得清清楚楚,好像就怕杨小娥听不见。杨小娥怎么会听不见呢?她的耳朵灵得狠。吴红英大着嗓子说的话如针扎着耳朵,在她怀里的孩子一下子沉了许多。她在心里念叨着三百万这个数字。
从巫红英家出来,杨小娥心神恍惚。往回走的步子加快了很多,像有人催着她走。到了家,婆婆还在,见了她说,怎么这么快就回了?杨小娥说,我有些不舒服。那就快躺下,头一天出门怕累着。她就躺下了,孩子叫婆婆抱过去。
婆婆有名字叫钱淑霞,有了孙子后,儿媳叫她强他奶奶。强他奶奶代替了很少叫的妈,村里一般大年纪的人也叫她强他奶奶,她的名字连自己都快忘了。她的大孙子强六岁了正上幼儿园,早上送下午接。自打儿媳到了大月份,接送孩子的光荣任务就交给她了。她很少看人的脸色,直到别人大声地呵斥她,她这才知道人家生气了。她天天乐呵呵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脑子简单的她,从没往远处想,她以为那是男人该想的事情,用不着她想三相四的白费脑子。有两个大孙子的她,没有个愁肠。她看不惯老头子的唉声叹气。说,你干啥哩?车道山前必有路,孙子大了不愁说不上媳妇。老头子说,你懂个啥,要这个数凭咱儿的本事到什么时候能挣到?老头子伸出的三个手指头,在她眼里就是三个手指头,不是多大的数目,不是什么大事。
婆媳两个,一个躺在床上想心事,一个坐在外间的沙发上逗弄小孙子。钱淑霞把脸一次又一次地贴在她的小脸上。她粗糙的脸可能让孙子娇嫩的脸不舒服,后来就哭了。杨小娥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不去管他,直到孩子啼哭不止的时候才走出来对婆婆说,怎么了?婆婆说,这孩子脾气好大啊,怎么哄都不行。婆婆想把孩子递到她手里。杨小娥说,你把他抱到外面去吧,我想静一静。婆婆呆愣了片刻,她没想到儿媳不把孩子接过去,反而让她抱到外面。她出去以后就用布盖在孩子脸上,她想可不不能把孩子的脸晒黑了。一到外面孩子安静下来,因为暖阳晒着,很快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在儿媳旁边,出去了。
杨小娥没有睡着,婆婆一走出去,她就侧过身看着孩子。小家伙睡得香甜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脸。孩子无忧无虑的多好啊,不像她一会儿云,一会儿雨。在决定要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两个人都想着要个女孩。接下来好像要什么就有什么了,直到胎儿在体检的时候能辨别是男是女,他们才晓得盼来的不是女孩是男孩。刘小东没说什么,她也没说什么。要打掉实在于心不忍。自打怀孕到生下孩子,她的心里一直晴天白日的。但是现在突然就来了风来了雨,还有惊天动地的雷声。雷声里不断传出来的是三百万这个数字。这个数字足以击垮她脆弱不堪的神经。然后她在雷声里被雨浇透了,只感到身上阵阵发冷。她恨透了了刘小东!这个骗子把她骗得好苦。她想,你刘晓东有这个本事养大两个孩子吗?一个就够你受的,现在又有了一个。我跟着你省吃俭用的到什么时候能攒够那么多钱?后来她JI就睡着了。
杨小娥的娘来了。她是个细心人,一听到亲家打电话给她说,强她妈有点不得劲,她心里就咯噔一下。知女莫如母,她知道闺女的病根儿,上学上出病来了。没考上大学的多着,人家都好好的没事,只有闺女天天像丢了魂一样。这个心空窄巴的丫头让她操了不少心。在杨小娥最失落的那段时间,她不得不像侦探一样跟在她身后。找刘晓东这样的主儿,是当父母的无可奈何的选则。他们希望杨小娥嫁人以后会好起来,像刘小东这样的青年不会拿她怎么样。找一个好的就难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了娘家。一开始媒人就和钱淑霞说好了的。杨小娥的父母说把事摆在明面上,就怕刘小东反悔。钱淑霞给儿子说媳妇当然没少做功课,她也打听来着。她听来的都是一样,杨小娥哪儿都好,就是考学没考好落下病了。
杨小娥没什么大病,就是躺在那里,不想吃不想喝。孩子在旁边哭她都不愿抱一抱。杨小娥的娘看不下去说,你起来。她被娘拉起来,又重重地躺倒。俺的好闺女啊。她哭起来了。钱淑霞却不叫她哭,怕她吓着自己的孙子。杨小娥的娘说,你们说她什么没有?钱淑霞说,我们能说他什么,这个时候不疼她,什么时候疼她。杨小娥的娘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她是不是出去过?钱淑霞说,满月都这么多日子了,就出去过一回,从那就再没出去过,叫她出去她就生气。杨小娥的娘说,一定有人和他说什么了。
钱淑霞坐在那儿认真检讨,仔细地回想这么多日子在儿媳面前是否说了过头的话。真的没有,过头话她是说不出的,不管在什么地方她都不会生气。也有生气的时候,但她很快就没事了。这一点,男人不如她,男人说她心宽,脸皮厚。想过自己又想儿子,他连惹媳妇生气的机会都没有。有了第二个孩子以后,他知道挣钱了,在杨小娥满月后他就没来过家。
叫刘小东来。不好好伺候老婆,挣什么钱!杨小娥的娘临走时扔下这句话。
刘小东来的第三天,下午喝了点酒,趁着酒意在大街上骂街。这种情形多年没有过了,刘小东骂街的声音很快吸引了左邻右舍过来看热闹。有人说,你小子行啊,敢骂大街了。也有人说,瞧他那德性,猴子戴帽子装人形。嗓门大得比刘晓东还大。刘小东别的声音听着也当没听着,这个声音他没放过,循着声儿瞅过去,就见巫红英叉着两腿,一手叉腰,还在说什么。
杨小娥听到外面闹哄哄的也出来了。她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刘小东和巫红英撕扯在一块儿。因为刘小东瘦小,他在巫红英面前没讨到便宜,脸上留下了几道抓痕。如果不是杨小娥喊了句什么,刘小东不会放手,他跟在杨小娥后面回家了。
到了家,杨小娥的怒火喷涌而出,你说谁叫你来的?你来干什么?是来耍酒疯和人打架?
刘小东说,谁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就是下贱。他不想和她吵,他处处让着她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不让她犯病。他很快换了笑脸,叫她进屋。饭碗没收拾,在杨小娥刚想收拾碗筷的时候外面有了动静。杨小娥也想出去看看热闹。家里太闷了。电视看够了,手机玩够了,再没什么可玩的了。外面一有了动静就让她心跳加快。她没听到啰声,有啰声就有耍把戏的。多少年没看热闹了,街上有点动静就兴奋。她兴冲冲地出来了,出来就她看见刘小东和巫红英撕扯到一块。她一下子就想起很多事,刘小东不止一回说巫红英不是东西。不知为什么刘小东坚决反对她和巫红英来往,他说,你和她在一块没有什么好事。杨小娥没什么朋友,只有巫红英还大大咧咧地叫她到家里去。那些人不知为什么就像躲着她,说话都说不上几句。站在大街上的几个人正说着话,只要她出现很快就散开了。现在倒好,她唯一的一个能说上话来的人也被男人得罪了。她哭了起来。
刘小东脸绷了一会,很快就想起什么似的说,我错了。
杨小娥说,我真的有病吗?
谁说你有病?刘小东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有,也许就是脾气不好。
杨小娥说,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好地看什么?
我听说有这样的医院。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刘小东答应杨小娥的话在第二天就忘了。很多时候说的话不能当真。睡觉有时候比药管用,睡觉能让人忘记很多不愉快。刘小东在大街上碰见了巫红英。刘小东想躲着她,可是无处躲。巫红英不像他一样要躲避的意思,她一直盯着刘小东的脸看,她一定看见了昨天她给刘小东脸上留下的抓痕。刘小东似乎看见巫红英笑了一下。她的嘴角上翘得厉害,叫人一看就像笑着,也像鄙夷不屑的样子。刘小东在心里骂了句什么。
他回家准备要带走的东西。十二点的班车在桥头上准时发车。在他做准备的时候,杨小娥一直看着他。这个时候,她一点帮不上忙。已成习惯了,两个人结婚八年了,刘小东都是自己这样准备要带的东西。
杨小娥开始做饭。她的心情好多了。人一旦动起来心情会放松起来。这时候她与别人没什么两样,一切正常。刘小东有了幸福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这让刘小东感到奇怪,有时候甚至想,杨小娥是不是在装病。多数时间,他在工厂里,他想有人打电话给他,可又怕听到杨小娥的声音。在电话里,杨小娥的声音奇怪极了。那是种让他害怕的声音。
他在家的两天,当娘的钱淑霞没有过来。
刘小东走后,杨小娥抱着孩子在门外站了一会。她觉得门外空荡荡的,心里空荡荡的。
眼下确是没有闲人在大街上游荡,找个说话的很难,挣钱要紧,闲着会叫人笑话的。杨小娥也想进厂干活。她在本子上计算过,两个人挣钱加在一块总比一个人挣得多。她算得很细,一年一个人挣多少,到时候儿子大了能干几年,能挣多少钱,一笔一笔划下来,心里竟也敞亮了些。她没想到婆婆坚决反对。她以孩子还小为理由不让她走出门去,孩子太小,离了娘不行。她又说,要不我去干,你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杨小娥有些梦想破灭的感觉。她突然就想起在高考落榜后的日子里她是那样的沮丧,现在的这一刻恍如那时的情形。她知道很多人把她看成病人,她有时候也常常想自己是不是病人。有一次,她甚至出现在精神病院里。当医生问她的时候,她突然拔腿而逃。这些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你把我看成病人是不是?你们都当我是精神病是不是?
婆婆没想到儿媳会这样质问她。婆婆很少见儿媳发火的样子,她被惊住了。
杨小娥说,我没有病,我比谁都正常。有病的是你们!
刘小东不得不回来,当娘的向她报告,你媳妇疯了。
第二天杨小娥被强拉硬拽地上了车。在医院,她对医生说,我没病。医生说,有病没病你说了不算,得看了再说。医生问了一大堆问题。杨小娥因为气愤,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医生把刘晓东拉到一边说了半天。杨小娥住了院。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当刘小东醒来时就发现床上的杨小娥不见了。不过,刘小东没有惊慌,杨小娥走前写了张字条:告诉你们任何人,我没有病。我知道包括我爸妈在内的人都把我当成精神病人。其实我很清楚,我真的没有病,生活没有那么复杂,只是我比比别的人看得重。当那天我听人说买楼要用上百万的时候,我就觉得心口上像被压了块石头一样难受。那是个天文数字啊。现在我想通了,我要挣钱养大咱们的儿子,可是你却把我送进医院。我只能逃走,或许我会回来。请看好两个孩子。
两年后的某一天,钱淑霞请了算命先生来看儿子家的宅子。算命先生对着眼前的树林说,在这样地地方怎么能留住人呢。钱淑霞还想给儿子刘小东张罗一门亲事。但她的想法没被村里人看好,他们都觉得不靠谱。一个大龄青年都难说对象,他一个有俩个儿子的人谁去跟他?那个数字不把人吓跑才怪。于是就想起那个叫杨小娥的女人,都觉得她跑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