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曾出差到武汉。武汉人管吃早餐叫“过早”,这是与我一路同行的何同学告诉我的。她曾在武汉求学,对当地风土人情了如指掌。我们相约第二天一起“过早”,感受一下同为码头城市,对食物一样的丰盛满足与不一样的料理手法。
清晨的户部巷有着热闹的烟火气。我们直接冲进主街最大的连锁食品店,排着队买新鲜出锅的热干面。食品店的氛围很像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单位食堂,打饭的服务员都穿着白色工服,撸起袖子,舀一大勺浓郁微辣的芝麻酱浇在冒着热气的咸碱面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配方和组合,却带着魔力一般的美味,再配上冰镇过的、甜丝丝的蛋酒,甜辣醇厚的口感与清冽芬芳的味道,一下子冲开了食欲的大门。面窝窝是香的、糯米鸡是美的、糊汤粉是热且爽的……沿着路边走边吃,每种味道都是新奇的、每缕热气都是香甜的、每个街角都藏着全新的奇遇和可能性。
何同学说,眼前的户部巷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大不相同,很多她喜欢的店已不见踪影。突然,她拉住我喊了声什么,整排热火朝天的“过早”摊位背后,一位正靠在墙上悠闲晒太阳的老人眯着眼睛看过来,半晌才指了指旁边一处毫不起眼的门面。像很多小饭馆一样,屋内只是一处狭小窄长的空间,密密仄仄放了四五张桌子,中间过道怕是要侧身才能过。
老人跟在我们身后,与何同学用当地方言你来我往聊了两句,连菜单也没拿,就进了后厨。何同学介绍说,这是家顶有名的老字号,招牌菜是“枯炒豆丝”。老人是店主,在户部巷修葺后有了店面,原本位置优越,但现在各家都去街上摆摊,就把老人的店遮挡住了,生意一直不好。
“他家豆丝可好吃了!”何同学摩拳擦掌,我也殷殷期盼。豆丝炒出来,其实并不是“丝”,而是一片片的,味道也不全然是豆香,还有些米的甜味。整盘菜的颜色果然有些焦枯,味道却全是惊喜,豆丝酥脆、浇汁香醇、笋丝爽口、肉粒大颗,看着浅浅一碟,吃来满满滋味。
老人站在旁边看我们吃,问了何同学的现状,又笑着和我搭话,我听不懂方言,他说得也费力,何同学一边吃一边“翻译”。听说我是第一次来武汉,老人就问“过早”吃了什么,听完摇摇头,似是对我们的选择不太满意,又絮絮说了些话,大概是说,在武汉一星期“过早”都可以不重样。我们连忙表示,今早要赶飞机,时间很紧张,豆丝虽然好吃,却未必吃得完。老人满脸失望,转身进了后厨。
我们看看周围空寂的桌椅,又看看外面热火朝天的街景,自觉言行伤了老人的心,想着临走一定要再夸夸他家的豆丝好吃,祝他生意兴隆。可我们一遍遍喊结账,老人却拖拖拉拉好一会儿,才举着两个饮料纸杯出来,说是他自家熬的酸梅汤,火候足正好喝,塞给我俩一人一杯。饮料没在菜单上,老人又不肯收钱,推让之间我恍惚听懂了几句话,大概是招呼我们“再来吃”。
酸梅汤一开盖就是浓浓的桂花香,羡慕坏了同车去机场的旅客,连带我与何同学迟到了十分钟都没被追究。几年过去了,我怀念着武汉的“过早”口舌生津,内心坚定认为:城市建设规模再扩大、经济发展速度再迅猛,属于一片沃土一群人的生活方式不会轻易改变。我身处九河下梢的天津,通过报纸、网络的只言片语与九省通衢的武汉遥遥相望,却终是没有回应那声“再来吃”。
这个春节,“武汉”以一种所料不及的方式登上媒体头条,与之相伴的似乎总是令人担忧的消息和莫测未知的沉默。舆论场里鼎沸的喧嚣声,如同城市上空弥漫蒸腾的水雾,遮住了那底下蓬勃的生机、雀跃的活力、心志的坚强与真挚的友善。很多人在恐惧中忘记了,那一组组治愈的数字并不仅仅属于统计图表或者学术研究,而真实地代表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家家温暖的团圆、一处处繁华的烟火街巷、一次次燃起的希望期盼与一声声叫响的热络召唤。
这是所有人面前的征途与坎坷,是为过错付出代价、为未来创造机遇的关键时刻,是即便荆棘密布也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的共同命运。我们都该知道:疾痛苦厄总会过去,在这条征途的终点仍然有人间的暖与香,留了盏风霜雨雪都浇不灭的灯。
我想着,下个春天,一定去武汉“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