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上旬的一个上午,神童山下的金羊山村,村西头新落成的一栋琉璃瓦飞檐的二层小楼,位于周围低矮房屋的包围之中,鹤立鸡群般格外引人注目。
院子里十几个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忙碌着。杀鸡的杀鸡 ,剥鱼的剥鱼,刷洗碗筷的刷洗碗筷,厨房里鼓风机呼呼作响,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串起尺多长的火苗,厨师满头大汗的掂起炒勺翻炒着什么,一阵阵刀剁案板勺碰锅的声音梆梆铛铛不绝于耳,油香,菜香,和着满院的喜庆气氛弥漫着小院。
老烂从外面进来,夹着几条红将军烟,今天乔迁新居邻居百舍亲朋好友来不少人,关键的,还是镇信用社的信贷主任建国,不到八点就打来电话说,一定到场贺喜。
四叔,桌子茶壶都安排好了,就等客人到了。
徒弟洪良呐声慢语的给他汇报。平日埋里埋汰的洪良今天也穿的象个新郎倌,倒让洪良有许多不自在。
老烂哦了一声,看着忙碌的自家兄弟嫂子和兄弟媳妇们,与婶子嫂子门打着招呼哼哼哈哈的往一楼走去,五六个徒弟大呼小叫的打着扑克。VCD放着强劲的舞曲从楼上倾倒下来。
一楼大厅里,五张八仙桌和凳子及一应茶具一尘不染的摆着,东西两面墙上靠着乔迁新禧之类红纸黑字的玻璃镜画参差不齐的露着贺喜的人名。新装的吊灯富丽堂皇,铮亮的地板砖泛折光泽,朋友们送的软皮沙发和玻璃钢茶几沿墙摆着,楼梯口半人多高的花篮格外醒目。
二楼宽敞的客厅里,四张八仙桌围着一张直径两米多宽的大红木餐桌,红木餐桌是朋友们昨天刚送过来的。
老烂,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一个面目和善五十多岁的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他喊了声华哥,抽着烟,看了看房间布局,很是满意的点着头。
建主任可能来不很早,信用社里忙,他说一定来。
老烂走到阳台上,看了看地上摆的满满的包装各异的白酒和啤酒,边说边把夹着的烟递给华哥。
华哥接过烟放到电视柜上,我给招呼着,咱等建主任来。华哥招呼一声,下楼去了。
老烂一个人靠在沙发上,落地钟当当的敲响了十下,十点了。
他掐灭了烟,眯起了眼,耳畔回荡的迪斯科声似乎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二
老烂其实并不烂,他本姓武名称誉,比他大的哥哥们或年龄相仿的叔辈都喊他老烂,年长的喊他老四,年龄小的喊他四哥或四叔,他呢也并不在乎。老烂行四,幼年是家境贫寒,四个光棍苗子冬天挤在灶屋的麦秸窝里,早上上学时抖落不干净,头上身上不泛草屑,同学们起个外号烂柴禾,日子久了大名到没有人叫了,人们都省了柴禾叫老烂,老烂也谁叫谁应,从没与人红过脸,因了嘴甜,见了人婶子大娘爷爷奶奶叔叔哥哥的不离口,得了个人见人喜的好人缘。
读了几念书的老烂,为了生计拜个老师学了打锡壶的手艺走街穿村,因了么了蜜似的会说能道,十里八村没有人不夸,有兼有手过硬的手艺,打锡壶外带着砸烟筒修脸盆水桶,几年下来也恋爱了个不嫌他家贫寒的媳妇,弟弟妹妹们喊四嫂,婶子大娘喊老四家。那娘们更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比老烂过之无不及,有特会来事,邻居百舍有个小借小磨的,三十五十百儿八十只要进的门来张了口,那是没有不行的,保管让你喝足茶是抽足烟高兴而来满意而回。
新媳妇进门不几年,小两口起早贪黑家里地里走村穿乡不断忙乎,硬是将老人分家是给的一间土胚房让给了困难的三哥,自己另批宅基地在老家前面盖了一拉流四间里承外扶的红砖黑瓦房,小日子过的蛮滋润。
随着分田到户,庄稼人日子渐渐好过,大凡有些眼光的求亲告友盖房子的都瞄准了钢门钢窗和铝合金门窗,那家伙贵是贵可亮堂啊。
精明的老烂也看透了这一点,虽说小日子过的吃喝不愁,可几年前的一场大病把胃切除了大半拉,至今那开刀时留下的尺把长的疤痕仍象一条爬动的蚯蚓趴在肚皮上。虽没有拉下饥荒 ,除了供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上学,再拿出个万儿八千的也难啊,邻居百舍家那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农家院里,谁家有多少闲钱那?
活照样干,没白没黑,日子照样过,日出日落,总不能在家坐吃请等啊。老烂是忙了白天忙黑夜,有时小半夜老烂才骑着除了喇叭不响二里地都能听的见嘟嘟响的破嘉陵赶回家,老烂媳妇在家化锡打锡片,给锡壶做胚子,忙点累点,日子有奔头啊。
这天晚上,西北风刮的象刀割,飘着零星雪花。快到年关了,砸烟筒大锡壶的多了起来,为了多揽活,老烂跑到了泗水地界。因为天冷,热心的主顾留老烂喝了二两老白干,动身往回赶时以过了十点多。骑着破嘉陵刚出曲阜地界,嘟嘟响的车熄了火,老烂晕忽忽下了车检查一遍,没有油了,悔的老烂直咳咳,怎么忘了加油了,俺的老娘。
老烂推一阵歇一阵,半夜三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虽然下着雪刮着风,本就不厚实的棉袄也给汗沁的热气腾腾。
走到乡饮集地界的一个岔路口,隐隐约约的雪地上,黑糊糊的横着什么东西,一辆摩托车倒在树旁,风中飘来一阵阵酒的气味和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老烂头一下子大了,么不是劫路的吧?年关了,啥事没有?走吧。
他推着摩托车一阵急走,风刮的车上的铁皮咣当咣当的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饶过呻吟不绝的黑影踩者咯吱咯吱响的雪地快要跑起来。
大哥,救救我……
老烂走出约有里多地,耳边回荡的还是那人痛苦的呼救声。
他娘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烂想着,慢说身上有个三十五十的劫了就劫了,要是这人在雪地里待一夜,疼不死也给冻死了。
老烂又返回来,问了句怎么了?那人又没有了动静。用手一试,还有热气。在雪的映光中,那人脸上满是血,头发上的血已然凝结成了硬硬的刷子,血腥气混着酒气直扑老烂,他知想吐。
他走到摩托车旁,撞断的车把和后视镜快被雪盖住了,他晃了晃摩托车,逛荡逛荡的汽油撞击着油箱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刷水壶用的油漆桶倒了汽油,把工具箱和断了把的摩托车往路旁沟里一推用玉米秸一盖,拖起那人放在自己车上,费力的向县城医院奔去……
不久以后,老烂就不在穿村过乡的打锡壶了,人们不知道老烂那里弄的钱,鸟枪换炮的买了电焊机切割机和钢材铝合金材料,做起了门窗加工的生意。
几年下来十里八村的人们都到他这里买门窗,初中毕业的儿子当他的帮手,忙不过来,又带了五六个小学徒,三里五村的包工头,卖楼板的凡生,贩水泥石子的萧峰建筑队的苟舵都是他的座上宾,与跑运输的汪河隔三岔五的喝个小辫朝天,他们都给他拉客户呢。
邻居百舍的看着老烂人来人往的红火样,都说比书记村长还牛必呢。
三
有客人来了,楼下人声喧哗。
建筑队的苟舵掐着凡生的脖子望楼上拎,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萧峰与汪河抬着一尊半米多高的财神爷 走上楼来,身后跟着的是土厂的老板汪姿,他抱着电磁炉与村文书庆金等七八个人。
老烂一一打着招呼,递着烟,徒弟们从茶倒水忙前忙后,有人把财神爷和电磁炉饮水机等物件摆放好。
几个人做在一起来开了牌局,一时间烟雾弥漫喊声震天。老烂咧着嘴与每个打大着招呼,看着楼上楼下装修豪华的房间和豪华气派的莲花吊灯及落地钟,他知道,这一切都离不开信用社的信贷主任-----建国。
当年他救的哪个人是刚分到县信用社的大学生,因参加同学的婚礼路滑天黑喝了不少酒撞到树上碰个半死不活,亏着老烂把他送往医院跑前跑后的张罗,头上缝了八针脸上缝了六针,锁骨骨折,胳膊骨折,在医院养了一段时间后来老烂家拜谢,看了老烂的家底听了老烂的苦衷,二话没说帮老烂贷了五万块钱,帮着老烂支起了摊子。
一阵汽车马达声进了院子,打断了老烂的思绪。走到阳台往下看,是村里的大力书记和村长大安,会计萧文和开商店买佳肴的常江。他们正从汽车后备箱里往外抬一个大纸箱。老烂冲徒弟们一摆,几个人先后跑下楼去。
一阵寒暄,几个人接过箱子,是一台抽油烟机,徒弟恁说笑着台上楼去,客人们抽着烟看着新楼,发出由衷的羡慕。
在院子里喝茶的老烂的三大娘在给老烂媳妇念叨,老四家,书记娶儿媳妇也没有你家热闹啊。
老兰媳妇忙阻止了三大娘的话,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句什么,娘俩暴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弥漫在小院里。
神童山下的农家院里,不论谁家搬家住新房,邻居百舍亲朋好友都要来贺喜,这风俗不亚于娶媳妇生孩子,可老烂这样的场面铺排,乡长书记也不多。
老太太一个人看着院子里外摆满的摩托车,颜色不一的小气车和边地的酒和礼品,一个人独自念叨,这个四龟孙子怎么这么大道行啊?
老太太哪里知道,在不大的金羊山村里,不论卖鞋的德良,杀猪卖佳肴的常江,养鸡的王东还是贩菜油倒化肥的赵才跑运输的来帝,着大大小小的人物用个三万两万的贷款都是老烂拍胸脯当保人给贷下来的啊。就是村里应急用个万儿八千也离不开老烂担保。在金羊山,老烂是个没有封号的信贷员,威信比那书记村长还要高呢。
老烂也知道自己当年受了多少难为没钱的滋味和求人的无奈,咳,眼下好老了,建国又在镇信用社当信贷主任那真是帮了大忙,他常常以纳税人自居,走到镇里县里腰板也硬邦邦的呢。一拨又一拨的人涌进小院,老烂重复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本村三教九流的头面人物都来了,养猪养鸡开药铺的,一个个油头粉面,拾掇的历历落落来贺喜,这个屋里看看哪个屋里瞧瞧,整个小院里人生鼎沸洋溢着热情和激动。
老烂递烟倒茶,东一句西一句的应酬着。
老烂又度到阳台前往下看,见老婆正与客人热情的说着什么。鼓风机的轰鸣声音,刀与案板紧凑的邦邦声与锅碰勺子的丁当声不绝与耳。他看见村后头的哑巴娘骑着三轮车进了院子,他三步并着两步跑下楼去。他穿过忙碌的众人,老婆正与哑巴娘拉着手。
他四哥,你可想着点,今秋下俺要贷点款养鸡呢,你那个哑巴兄弟还得娶个媳妇啊。
头发花白年过六旬的哑巴娘边说眼角边汪出了浑浊的泪水。
哎呀婶子,这不是俺晚辈应当的么,您老来坐坐拿东西干啥?
脚蹬三轮车上有一捆啤酒一篮子十多斤鸡蛋,哑巴娘正往下拎篮子,老烂老婆拉住哑巴娘的手往车上放,急的哑巴娘满头大汗,老烂冲徒弟们一摆手,洪良跑过来把三轮车推进院里,老烂老婆拉着哑巴娘进了屋。
四
楼上楼下人以上座。
落地钟早就敲过了两下。
二楼上四张八仙桌环拱着大圆餐桌,书记和村长分坐主陪和副主陪,主宾的位子空着。其余的桌子上人已经坐好 。每张桌子上按农村风俗摆满了整鸡整鱼为主的两大件酒席,菜香和着空调徐徐的风直扑人们的鼻孔,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东张西望,烟雾缭绕,电视音响不知何时被人关了。
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在等一个人,那就是信用社的信贷主任----建国。他们都想借这个机会与建国主任喝杯酒说句话,酒桌上说话的机会不是很夺得。在座的哪一个混到今天人摸狗样的坐在这里不是建主任给帮忙弄的贷款啊?
嘀嘀……
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端坐的人们一下子站了起来,年轻的赶忙跑到阳台往下看。
一个身材魁梧一米七八个头,脸上和头上闪着铮亮疤痕三十五六岁的汉子走下车来,黑色真丝的半袖T恤透着精干和成熟,英气逼人的国字脸并没有因为疤痕而难看,在满脸洋溢的笑容中接过人们递过来的香烟,与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
建主任……
建主任……
不绝于耳的热切呼喊,众人引着建主任众星捧月般步入主席 坐下。
不知谁燃起了鞭炮,一时间乒乓作响如爆豆般 响起来。
贵客到,开席了……
一声洪亮抑扬的吼声从楼下传来,引来楼上推盅换盏的叮 叮当当声,弥漫的菜香和鞭炮的火药味混在一起,隐约中传来落地钟悠扬的钟声。
当当当……
三点整。酒香菜香,人声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