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油漆的墙壁有一些地方更暗黄,挂过画。朝马路那侧的小阳台被打通了,像挂了个公文包一样,多出一小块地方。这没什么不好的,我正是看上了这多出来的一点面积。况且小阳台和房间之间还保留了个大小正合适的门框,可以假装我拥有两个功能完全不同的区域,一个用来居住,一个用来干些别的。我想过在小阳台摆个小方桌和椅子,在阳光洒满窗台的时候喝喝茶,但小阳台被我的杂物堆占了一半,锅碗瓢盆,拖布扫把行李箱,囤积的卫生纸洁厕液,不会再用的文件,它们靠着外墙分门别类一件件摞着,不大整洁,我总是进去翻找必需品,我在一些需要阴凉储存的物品箱子上盖了一层防水防油污的桌布,雾霾蓝色,可以中和墙壁上参差的黄色。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直到现在。为了尽量减少我搬家时的负担,买的所有物品几乎都可以随意丢弃。充当窗帘的是一件淡蓝色网格床单,非常薄,早上的阳光总是晒在我脸上,夏天的时候几乎不能睡懒觉,满屋的光亮吵得人头疼。床是本来就有的,弹簧床垫睡着腰疼,去GREENDAY门口买一个法兰绒毯子,折成长条垫在腰窝的位置,好歹算提供了支撑力。被子和枕头都是学生时代的旧物,枕头是大二时狠心买的蜂胶枕,这么多年过去仍然软硬适中,对得起我曾经咬破的牙。
搬过来的时候,我刚加入工作,天黑出门天黑回家,倒头就睡,没有见过同租邻居的面。这一栋小小的复式楼房,下面住两户,上面住两户,其余人的屋子我没参观过,不知道大小。四个白色的木板门呈现在我面前,我只打开了我这一个。好在我们四个房间有两个卫生间,也不至于太紧张。跟我同住楼上的情侣似乎不怎么用,放在卫生间的扫帚上面缠满了头发,扫地的时候几乎不知道是扫帚上的头发掉到了地上,还是地上的头发缠不上扫帚,那地总也扫不明白。清华大学的美术馆展览过一个当代艺术作品,也可能是学生作品,是一个全用头发缠着的铁架子做的女人形状,乱糟糟的假头发向后延伸,里面又裹挟着化妆品、包、高跟鞋一类的女性用品。这个当代艺术作品和这把扫帚一样,塞了那么多灰但又那么浅薄。
没那么多时间的时候,我放任卫生间的肮脏,仿佛它也是有人居住的房子,与我无关一样。但每天早上,面对满是灰色水垢的白瓷砖脸盆,上面滴落着邻居的大块牙膏,看向满是水渍污点的镜子,我厌憎它们如同厌憎我自己。
工作在一段时间后步入正轨,但奇怪的是转正后,我反而没有那么多工作可做。待在这间屋子的时间变多了,偶尔我起床正憋尿,开门发现卫生间的不透明彩绘玻璃隐隐透着光,里面传来巨大的吐痰声,我才能清晰地意识到卫生间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正是在这时候爱上了清洁剂。只要你打开手机淘宝,找到天猫超市,里面就有很多种类的清洁剂。刚工作没钱的时候,只能买特价9块9的洁厕液和马桶刷。蓝月亮是个好牌子,洁厕液几乎没什么味道,我总在刷牙之前先把这种黏稠的蓝色液体倒在马桶里,虽然看不到什么像高中课本里描述的明显化学反应,那些置换分子的公式当初真是要了人命,现在我才能在一个马桶里察觉到它们的美感。等我一切都收拾停当,出门前上厕所时,那就是一个区隔开我和邻居的独属于我的马桶。虽然我知道我马上又要失去它。其次是脸盆和马桶外围瓷砖的清洁,那么顽固的污渍,洁瓷宝只需要一点点就能清除掉,这和奇迹有什么两样?洗脸台上摆放了邻居的洗面奶,一个用黑的香皂盒,还有一个按压式洗衣液,为了能够占据这一点点位置,我买了威露士的洗手液。说实在的,我并不推荐威露士洗手液,它总会给手上留下一股消毒液的味道,过于清洁就意味着反面的肮脏,有消毒水气味的地方都是城市里顶肮脏的地方。要是图便宜和好闻,最好买蓝月亮的芦荟洗手液,有时候做活动会附赠一瓶儿童洗手液,草莓味很俗气,但拿来洗脚正好,脚是最不怕俗气香味的了。卫生间摆放了一系列的清洁剂,没过多久邻居也买了一些摆放在旁边,有时候我觉得清洁剂比我和邻居要亲近。它们干一份工作,总待在一起,要是能说话怕是星星月亮都聊过几百次了。现在上哪找这样的朋友呢?
我和朋友约会都是在双方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我们都要有空,且刚发了工资,天气不冷不热,有时候我都怀疑我们到底是朋友还是两个必须出去过周末的人。朋友比我早工作,赚得也比我多,有时候教我如何赚取灰色收入,我不爱听这些,紧盯着她的铆钉鞋子。这双鞋有多烂大街呢,我偶尔看几年前的韩国女团考古视频,还能看见她们几乎人手一双。走在街上,也总会碰上。但这大概是我们这个工资区间的人能买得起又不出错的最好的高端鞋了,穿这个鞋不怕被抢劫。一天的末尾,我们萎靡不振地说再见,匆匆投入摇摆的公交车,回到出租屋的怀抱里。鉴于此,我很不爱过周末。
可待在我现在的房间里又能如何呢?我的邻居实在太爱做饭了,所有的菜都放辣椒。我打开公共冰箱的时候总会看见各种各样的辣椒制品,红辣椒青辣椒小米椒泡椒辣椒酱辣椒油,有一些是家门口的超市买的,有一些大概是他们自己泡的。辣椒没什么不好的,就是气味大,厨房在楼下,厨房的窗户和我的窗户都开在一面,有时候我没留意他们切菜的动静,不一会儿他们烧起菜来,肉味混着辣椒味就窜进屋子里,就算把所有的藤条都插进无火香熏里都无济于事。他们做饭能从上午10点做到下午3点,邻居的朋友有时候一下子来很多个,我每次要上卫生间都会发现有人。他们一开始打开房门,说话和笑都不避人,这可能是因为他们自信于自己的方言,在北京,谁能听懂他们的家乡话呢?我就在憋尿的急躁里把音箱的声音开到最大,轻轻地把门开条缝,我想要他们知道声音也是能逼疯人的。但我自认善良,我播放的是古巴民谣。没过多久,他们就嘭的一声关上房门,好像跟我撒气。我终于能去卫生间了,卫生间的地板已经被各种各样的人踩得不像样子了,马桶旁边溅出一些水,我很怀疑是水还是尿液。在一阵发生在脑袋里巨大的轰鸣后,我打算放弃收拾这破卫生间,不管我怎么努力,它永远不会只属于我。一旦你决定放弃什么事情,就先摘下你的眼镜。当代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戴眼镜。有一天我坐公交车回家,旁边坐了一个大妈,她一直举着手机四处拍,包括我的脸。这多不礼貌的事情,但我不想惹什么麻烦,就拿手捂着半边脸,后来我才发现,她没有在拍摄什么,只是打开了相机对着她想要观看的事物。她的注意力被前面的北广传媒屏幕吸引了,里面播放着保护动物的宣传片,狮子老虎大象轮番吼叫,大妈放大了手机的屏幕想要看清楚那些野生动物。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这是一件可笑的事,就摘下了我的眼镜。我近视不算严重,周围的人只是有了毛边,以前我总能看清他们的表情,摘下了眼镜就不需要了。摘下眼镜之后,卫生间也变得十分干净。我很多问题都是源于我太想看清楚了。人生难得是糊涂。老话真是没有错。清洁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被我动过,我放弃了清洁,放弃了分子式,邻居也就忽然不见了。卫生间重新属于了我,真吊诡。
眼镜不戴了,我就常常出去转转,看不清什么反而能更好地感受到它们。这个小区周围有一个小型教堂,下班时候我常常看着它们黑暗的玻璃反着街灯的光。但今天是圣诞节,里面有人唱歌。为了看清那些暗玻璃里隐藏的东西,我走了进去。每个人都朝我模糊地笑,好像我天生属于这个灯火明亮的圣洁地方。我的手机跟着亮了起来,我的邻居在租房群中圈住我,大概是祝福我平安夜快乐,一年到头了,我们终于像我们的清洁剂一样能说上两句话。但他们说:“以后我们轮流打扫卫生间吧,一人一个月,这样比较好区分。你先来?”
有人走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帝有说过什么关于邻居的话吗?”
“有的,我的兄弟姐妹。”她带着毛边的微笑真让人捉摸不透。
“你说说看。”
“上帝说,要爱你的邻人如同爱你自己。”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现在急需一副眼镜才能看清她到底摆出了什么表情。
“唉,”我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