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阿翠曾经的马仔,我无限地怀念着阿翠。但阿翠已经不是当年的阿翠了。
要说到阿翠当年,那确实是一个惊唬得了任何一个青壮男子的大姐大。大姐大当年带领的可不止一帮温柔乖巧的小女生,也包括我这样半生不熟的男子。阿翠姐长我五岁零八天,在她情感生活变得微妙的时代,我有幸一度成为她最贴心的马仔。
父母双双远离的阿翠一直跟着外婆生活。她青少年时代所呈现的胆气至今令人敬佩。即使是今天,有谁敢跟我说自己胆大,我就想把他带到故乡的那颗老榕树下,让他仰望那十米高的树桠,问他敢不敢从那跳下。显然,树下那池清泉一直在等待着每一个敢于挑战当年阿翠的勇士。
有史以来,从这棵树那十米高的树桠上只落下两个人的身影,一雌一雄。雌,当然是阿翠;雄,则是阿虎。
阿翠和阿虎年岁相当,当年争夺“猴儿”的斗争让我记忆犹新。在那段令我倍感屈辱的回忆里,我忠实的侍奉着两个主人。虽然,阿翠视我为心腹,阿虎则帮我镇压过一起旨在灭我的小弟策反。阿虎是我的恩人,而阿翠则像是情人。当然,阿翠那时候并没有将我当做情爱的目标,更多视为小弟。
2
那时候的女孩嫁得早,20岁还没有男人便属于剩女。
阿翠和阿虎斗得最狠的时候是在阿翠16岁那年。我在阿翠初潮之前就跟上了阿翠,我是纯粹的小屁孩,很荣幸地为阿翠递过卫生纸。我看到鲜血渗透纸面,我惊颤而又心疼地看着阿翠。问她那是怎么了。当初潮以后,阿翠更呈现出女性领袖的个人魅力,而之前只是一种性别不明的假小子。我追慕着一切能赋予我安全感和甜蜜感的力量。阿翠和阿虎都是我心目中敬仰的英雄,比评书中的英雄来得更为亲切。其实,在他们争斗的背后,他们的目标和路线毫无差异,都旨在赋予了我们儿童期的那种“共产主义”的理想,我们平等、自由,忠实于自己的内心需要,大姐大和大哥大会安排我们的一切。我们按照各种奇怪指令在乡间尽情撒欢,这种指令包括用手捡起半干半湿的牲口粪便,掷向某个伙伴。
大姐阿翠的队伍后来逐渐萎缩,这是因为她统领着的一直“女性数量压倒男性”的队伍,女孩比男孩早熟,这让阿翠一度占了上风,但她们随着年岁的增长会在家长的压力下逐渐离开了阿翠。阿翠在孤独中迎来了自己的16岁。
我相信,孤独才是人生战斗力爆发的最佳渊薮。孤独中的阿翠曾经让自己的手掌响亮地煽在阿虎那俊俏的脸庞上。区别于原先只发生言语和投掷石块这样远距离的战争,斗争方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阿翠与阿虎队伍间的斗争最终演变成了两个人之间决斗。——肉体的直接碰撞意味着以惨烈的方式演绎着人类的历史。阿翠闪电般袭击阿虎的手掌为我们那个时代的孩群翻过了心灵史上新的篇章。
无疑,阿虎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大了人。他惊骇地望着阿翠,回击的拳头停在半空,阿翠的目光让他成为老榕树下的一尊表情呆木的塑像。
然后,阿翠转身以猿猴般的灵巧爬上了树梢,展开了历史性的一跃。阿虎在阿翠出水以后,才收起他那塑像般的姿态,也迅捷地爬上树梢,成为追随阿翠空中飞影的一道飞影。
3
经过战争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而和平具有使爱情泛滥的危险。
阿翠和阿虎的爱情同样需要信使。我依然光荣地服务于两个人之间。
有一天阿虎对我说:“你去告诉你翠姐,就说我爱她。”阿虎和阿翠结束争斗以后,各自的队伍并没有分散,只是成为两个独立游戏的团伙,各自在各自的山头看属于自己的星星,或者放自己的风筝,说着属于自己的笑话。
我带着阿虎的口谕翻山越岭来见阿翠。我忠实着阿虎的每一个字句,我说:“阿虎哥说他爱你。让你今晚去见他。”
阿翠面色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过了一分钟光景才说道:“他是真的这么说的?”
我点点了头。
她依旧保持一贯女性领袖的派头,然后对我说道:“你去告诉他,我来例假了。”
我又翻山越岭来到阿虎这里,对阿虎说:“翠姐说她来例假了。”
阿虎说:“你去跟她说,例假跟来见我没有关系。”
我来到阿翠这里对阿翠说:“阿虎说,例假跟你去见他没有关系。”
阿翠沉默了一会,然后手臂一挥说:“好,我去见他。”
我去对阿虎说:“她会来见你。”
4
某伟人说:“贫穷不是共产主义”。我没有跟伟人就社会发展史有过争辩,但我想用一只洋葱去反驳他。
在每天啃上两顿红薯的时代,我觉得那就是我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生活。显然,那时我并不觉得啃红薯就代表贫穷,我无法设想:富裕的共产主义是个什么样?但是一只洋葱以现实主义的物态改变了我的世界观,似乎比伟人的口号更具有感染我的力量。
我没有看到例假期的阿翠去见阿虎的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洋葱告诉了我的一切。在洋葱沁入心脾的芬芳里,我想象着别人的爱情。
在镇上的饭馆里,一直巨大被剥去干皮的洋葱站立在刀案上。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炫紫色的洋葱。我紧紧地盯着它,它的灵魂向我发出强有力的召唤。当阿虎说:“你想吃什么的时候?”我指了指它。
“洋葱,”阿翠说,“我也爱吃。”
于是,我在知道一种食物的名称之后迅速地得以了解它内在的风味。我们一起吃了一顿丰足的洋葱。我脑海中至今还飘荡着那一次洋葱炒肉丝所洋溢的那种奇异芬芳。
正是阿虎和阿翠那一次将请我到镇上小饭馆吃的洋葱宴,真实地启发了我关于社会和未来生活的梦想。我开始期望离开红薯了,期望能够过上每天让洋葱那种气味从粪门喷薄而出的日子。
洋葱代替红薯就是一种幸福。我现在理解:在共产主义之后到来的可能是资本主义。
5
“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多种些呢?”阿虎一定这么思量过。有个色彩不明、关于洋葱的段子说: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和女人都吃了,床受不了。有人问: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多种些呢?答案:种多了,土地受不了!
6
后来,阿虎承包了家乡的一大片土地种植洋葱的时候,我拥有了奠定我爱情基础的那辆银灰色的三菱摩托。
生性好强的阿翠和阿虎没有举办任何婚礼就过上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因为,就在那次小镇的洋葱宴之后不久,阿翠的外婆就离世了。
阿翠就这样在和外婆居住的小屋迎接着阿虎的到来。阿虎成为一个家外有家的男人,而阿翠似乎从来没走进阿虎原先的那个家。随住两大首领的结合,追随阿翠和阿虎的队伍并没有合拢,反而因缺乏众心归一的灵魂人物而随之消散。
然而,就在洋葱在我的家乡泛滥成灾的时候,阿翠则在一个天空晴朗的日子里离家出走,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在失去阿翠的岁月里,在城区与家乡相连的高速公路以及蜿蜒的山区小道上,我成为一名远近闻名的摩托骑士。
7
有人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往往会回答:“我搞运输”。
如果,还会有不识相的人问:“你的车队有多少辆车?多少人?”
我依然会保持一贯的坦诚,告诉他:“我一个人,仅有一辆摩托车”。
我驾驶我那辆三菱摩托在一个长途汽车下客点揽那些要去往郊区人的活。我彪悍地每天行驶在用民间资本铺设的社会主义大道上。我带着我的乘客机巧地驶过一个接一个的高速收费站,让那些靠路吃饭的人每年失去大量的米粒,而这些米粒无疑进入了我的饭碗。
8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驮回了我的新娘。
奇异的夜晚注定我情感新生活的到来。一辆远方驶来的汽车扔下可怜的阿紫,任其孤立在冷索的郊外。
雨喧哗地下着。我从遥远处看到了人影,便驾驶着三菱在风雨中穿行而来。我双足支地,对陷入窘境的姑娘说:“你上车吧!”
姑娘没有选择,上了我的车。我头也不回地问:“你家在哪里?”
“胜利镇前进村!”
我说:你难道不知道通往胜利的道路被阻隔了吗?山体滑坡,挡住了去往胜利的道路,我们无法胜利,也无法前进。”
姑娘愣了,没有说话,但依旧坐在我的摩托上。我说:“跟我回家吧!改天再回你的家。”
姑娘依旧没有吭声。我知道她默认了。她乘坐我的摩托在风雨交加的时刻来到了我的家。
晚饭时,我为她送上漫出碗面的白米粒,还有那堆如山的洋葱。但是,没有肉丝。
纯粹的洋葱味,使我们的爱情那样素净。我们在那个晚上相爱了。她叫阿紫,在远方一个我毫无概念的城市做纺织女工。
对我来说,纺织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工作。我知道姑娘们会把自己的情感编织在那一缕缕的丝线里。反正,我觉得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的衣物充盈从未有过的温暖。
9
阿虎每年都要给我送来大量洋葱。我的洋葱屁随着摩托整日价地响彻在乡野。
我跟阿紫度过了为期一年的充满洋葱芬芳的幸福生活。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她厌倦了洋葱,还是因为她向我隐瞒了在纺织厂里的那个秘密。
和阿翠一样,阿紫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离家出走了。她太喜欢纺织了,我理解诗人们。我去了一个混乱的城市找过她,其实,在我之前她和纺织厂厂长已经好上了。
纺织厂的产品那样柔软,而我的故乡充满了洋葱味。并且,我那样喜欢在山野和城区充当骑士的冒险生活。
前进村依旧在胜利镇,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她需要离开洋葱,我的屁响,摩托,以及这里的一切。
10
N年以后,在另外一个夕阳西下的蛋黄色的暮光里,我迎来了一位华贵的妇人。
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客人,我一改既往的热忱,变得矜持起来。她从长途汽车下来以后,便四处寻找四轮出租车。奇怪,这么好的天气,出租车竟然没有像平常那样出来争抢生意。
她显然等得不耐烦了,才向我招手。我和我的银灰色三菱翩然而至,像电影中的侠士。
“送我去榕柳村。”她说。
那是我家所在的村落。我这才打量起她了,我惊异了半分钟,我叫道:“阿翠姐!”我想到给她递送卫生纸的某个时刻,脑海中出现她20年前来自子宫的血迹。
“啊!你……?”她在脑海中搜索着某种记忆。
“小癞子。”我放下将我脸部严密遮盖起来的头盔说道,“我是小癞子!”
“啊!小癞子!”她展开双臂,像是要给我一个拥抱。我慌忙地从摩托上下来。
她敞开的裘皮大衣将我揽在怀中,给了我一个坚实有力的拥抱。我突然间回到童年,醉倒在温柔的母爱中。也许不全是母爱,因为我的脸颊在夕阳的蛋黄中出现了久违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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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太如今住在一个大HOUSE里,大HOUSE座落在闹市区的一个山腰上。闹市区的山包是H城的制高点。它天然地成为这个城市外形很低调而内里最牛逼的地方。
陈太年青时候是一个厉害的角色。至于有多厉害,我仅需举一个事例说明之。她16岁夺得跳水冠军并再也没有失去,虽然那是一个村庄级别的冠军。她从10米的树桠上奋勇跳下的胆气足以让所有的人侧目、惊爆,即便是全国的跳水教练。她籍此打败了所有不敢从十米高树桠往下跳的人。纵使,树下的那池清泉还在。
清泉一直汪汪地等待着新的少年英雄。而弥散着洋葱气味里的村庄已经老去。少年们奔赴在城市的水泥丛林里,没有清泉等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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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给你讲述这洋葱味道的爱情,而这爱情中弥散的洋葱绝对不是西餐中那种作为配色的洋葱。它那种独有芬芳可能只有我家乡的山坡才能培育出来。
阿翠回到故乡,去看了那池清泉,但拒绝去看阿虎。我依旧用洋葱招待阿翠。洋葱融化在阿翠已形成的娇柔语气中。在吃完我做的洋葱以后,她把猩红的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
那种掺和情感唾液的洋葱味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