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是最古老的纪年,徂徕之间,又起于故乡秋野,有黄金镶镀的质地和静水流深的绵长,唤醒一双沉睡已久的耳朵。我从旅居的京城,沿一条植物生长的葳蕤路径,穿行2000公里回南方,去赶赴一场久候的邀约。
井坞,塬上,金家坞,胡家坝,闵田畈,麻坑垄……故乡的原野,沿一条屈曲环流的梅港溪渐次打开,疏朗排布,袒露田土所赐的浓郁气息和季节赋予的纷繁色彩——她让我们笃信,此地可堪种植生命,滋长理想。
此时的秋野,疏离朗阔,交错堆叠,绵延铺展,有阳光精心酿造的盛大金灿和秋风盛情传递的无边馥郁,呈现自然生长的体式——那是一种随势而紧凑的织缝,委婉的田埂是一行行细密的针脚,将一片高低错落、五彩斑斓有序衔接。埂上零星的草木披风扶摇,点缀其间,是一种主次俨然的友好衬托。胸怀稻禾的秋野,握手言和的秋野,彼此融合的秋野,如同燃烧着的火蔓延至更深处,又像潮赶着潮涌向更远界,盛放绚烂瑰丽的诗篇。撑起无尽视野的是交叠环围的重重远山,秋光将远山细致涂抹,分别着色,合力烘托一场渐入佳境的乡野秋意。
吃水渐浅的梅港溪汲汲缓流,环绕而去,于曲折间流赴艰难远途。拂摇的垂柳,扬身的水杉,参差的灌木,起伏的巴茅……这是一段乡野河堤应有的妥帖修饰。故乡的梅港溪,胸怀远大理想,却又心怀慈悲,在奔赴远方的途中经过多舛的人间,在沿途的予求予取中谨守一段流水润泽苍生的坤德,赐予了故乡濡染淋漓的世间丰美。
每一块田畴都带有人工剪裁的痕迹。圈养在田埂里的稻禾,经过泥土的经久滋育、汗水的持续浆灌、日子的深情喂养,渐渐起身,向天空挺起了日渐金黄的胸脯,却垂下丰盈累重的头颅凝望大地。每一棵稻禾都有柔婉的曲线和收敛的芬芳。每一座金黄的宫殿里都住着一粒晶莹如玉的大米。我知道,从一株禾苗到一捧新米,是一条通往温饱的道路,更是一段各自艰辛的险途,历经乡民育秧、栽种、追肥、施药、收割、晒碾等农事,和稻谷分蘖、拔节、抽穗、扬花、灌浆、完熟等过程,我愿意相信,这是它们生死轮回却不失幸福的互相耕种和彼此饲养——凭藉一片田畴承载,一身力气经营,一段风调雨顺,故乡便有了天人合一的诗韵和生生不息的可能。
更多的稻谷在各自的田畴里相安生长又彼此亲密相拥、热情围簇,于一畈秋野纵深集结、横排队列,被风推向无尽远方,像接天云霞贴地翻涌,于是便有了流动的韵致。金黄的秋野、喜兴的秋野、沸腾的秋野、燃烧的秋野,氤氲着浓烈的气息和缤纷的诗意,向世人展示一份大地的壮美,让我不禁想起友人傅菲的诗篇《热爱一个名叫稻子的女子》:
热爱稻子,热爱一个田间唱歌的女子
她有修长柔软的身姿
穿淡绿的连衣裙,跳起芭蕾的尖脚
在田间,她们是一团抱紧的黄金
歌声有十月的潮湿,阳光的香气
她们那样幸福那样无忧无虑
她的睫毛恍如大海的根须
她的歌声里集合了大地之美
让我想起春天里的唱诗班
我目睹了她的抽穗灌浆,她的日渐饱满
金黄的日子尚未到来,而镰刀已经磨好
她们有的羞涩垂眸有的迎风招展
请允许她不动声色地成长
我热爱她缓慢中积攒的力量
热爱稻子,热爱粮食中壮丽的女子
有多少年,我那唤作“名根”的父亲,在布谷声中把精心谋划的生计搬出家门,批蓑戴笠踏上这片田畴,轮番种下果腹的粮食和蔬菜。当秋天再一次抵临人间,金黄紧随着遍袭大地,父亲便会重返人声鼎沸的田野,扬起沟壑纵横的笑脸,弯下单薄的腰身,用一把寒光闪闪的弯镰刀,将同样弯垂的几亩稻谷艰辛收割,并奉上如涌汗浆的祭礼——我不会怀疑,从栽种到收割,父亲用躬身的姿势进行,这是对每一粒粮食的虔心敬重,更是对每一株稻禾的由衷亲近。如今父亲老态毕露,已无力也无须坚持一场旷日持久的秋收。我陪他去金黄的田野,一台收割机大开大阖,须臾间便有了泾渭分明的结局——只是他弯下的腰身再没挺直……
秋收后的田野,疏朗、旷芜又略显萧肃、颓败,有退潮的现场感,却是一场盛大的宴席:零星的鸟雀跳跃其间,啄食大地与季节的丰赐,也把身后的秋野热情歌颂;蚂蚁成群结队,不辞辛劳,沿一条漫长远路,把一个冬天的温饱尽心搬运;青蛙休止了热烈的歌喉,安静下来,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冬眠调适情绪;几只蜻蜓高低飞舞,在空中随性划出一道道虚拟的弧线,用炽亮的阳光擦拭着羽翼,等一场风来推送去山坳;不时有雁阵“嘎嘎”飞过,成“一”字型或“人”字型——雁阵把空间分成了南方和北方,分成了故乡和异乡,也把时间分成了夏天和冬天,分成了迁期和归期,它们暗示人间:盛宴过后是别离,转身便各自天涯。
毋须太久,空茫的秋野会重归寂静、重新冷却。雁声会带走时光,归鸟会衔落夕阳,一切将被环围的山岗暂时妥藏。一天又将逝去,一秋又将逝去,一生又将逝去……此时,秋野渐渐溶解于暮色,也渐渐涤荡于肺腑——没有人会知道,有人曾静静来过,又转身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