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然不记得那条狗叫什么名字,也可能它仅仅是条没有名字的狗。只依稀记得它个头不大,瘦得皮包骨头,弱得随风摇曳,是条浑身沾染了污泥的小黄狗。
那条狗被一根足有大拇指粗的铁绳拴在猪圈的隔壁,终生以猪为伴。一个用破布简易搭建的狗洞子看上去深邃、阴暗,与当时那个抬头不见天日的宅院格外相似。烈日当空下,那条狗身上散发着阵阵猪粪的恶臭。雪花漫天时,那条狗用蜷缩和颤抖的身姿卖弄着可怜,博取全家人的同情。那条狗实在是太顽劣了,以至于束缚了它一生的铁绳被磨得锃亮,粗细不一。
那条狗时常是饱一顿饿一顿,因为每日一餐的水准对于生活在那个小院里所有的牲畜而言都显得十分遥远。更何况那条狗既不是杀了能吃肉的猪,又不是拉出去能干活的牛、孵了能下蛋的鸡,它只是区区一条狗而已。洋芋皮、烂菜叶,几块干馍馍是那条狗所有的餐食。与猪同食麸子、荞花(小麦的外皮和植物秸秆,青海农村常被用来做猪饲料)等的情况也时常存在。总之,那条狗对吃食要求不高,给啥就能吃啥。逢年过节应该是那条狗最开心的时候了吧,它能得到主人的恩赐,吃上一顿热气腾腾且被放了几片酸菜的面疙瘩。也许在那条狗的一生中,与猪朝夕为伴,却从未尝过猪肉肥美醇香的味道。
那条狗在小院里只有巴掌大块领地,心却深得想容下整个院落。
那条狗眼里揉不得沙子,小院里纵有风吹草动,哪怕是只老鼠招摇过市、从粮仓里偷运几粒粮食,或是几只麻雀跑到台地上(青海农村院落里的阳台)捡食一些食物残渣,甚至绿头苍蝇飞进猪食槽想饱餐一顿,都能使它野性大发,狂吠、挣扎。那条狗像是患了狂躁症,但凡遇到生人(意为陌生人)串门,邻居借东西,它都会用高出平时数十倍的声音和气力,拼了命地吠叫,使着劲儿地扑扯。为此,那条狗没少挨过打,棍棒、铁锨、皮鞭,但依旧秉性难改。那条狗就是一条十足的倔狗,我和哥哥吵架,它像个瞧热闹的,左蹦右跳,还时不时摆出高难度动作,前爪离地,后爪在地上蹬出一道道沟痕,并发出吱吱呜呜的怪声,像在拍手叫绝,助威呐喊。
那条狗就是个自作多情的贱骨头。一日日,一年年,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蹲卧在狗洞子上面盼着,望着。那俩穿着单薄去放羊的娃儿有没有受冷?那个到田间地头拔草去的女人带足了干粮没?那个奔波在外的汉子路上是否安全?但凡见到熟悉的面孔,那条狗便像打了鸡血似的嘶鸣、蹦跳。
那条狗死了。
是吃了一只死老鼠死的。临死前,它哽咽着、抽搐着、蜷缩着、疼痛着,似乎也留恋着。那天,小院里出了奇的安静,没有了平日里烟火的味道。那条狗后来被埋在了小院后面的菜园里,刀豆(青海农村常见蔬菜)在它上面开出了绚丽的花。
二
这条狗是我和小蛮花几百块钱从狗市上买的,它的名字叫多多。米多多,油多多,钱也多多,“多多”的确是个好名字。母亲说:多多是那条狗的转世,是上天派来我家享福的。
多多长有一身黄白相间的毛,阳光照射下亮的像是擦过油似的,看上去干净、新鲜。一双眼睛像黑葡萄,水汪汪的,既圆润又有神。两只耳朵尖又长,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多多腿很短,但跑起路来身姿轻盈,步履矫健,一点也不逊于其它腿长的狗。开心了,多多在家人面前摇头摆尾献殷勤,不开心了,跳到沙发上拉屎撒尿胡出气,对此家人也没有半点怨言。
无疑,多多是条机灵的狗,也是一条深受家人宠爱的狗。
多多没有固定的窝,这个家里的每一处都是任由它折腾和睡觉的窝,譬如床、沙发、地毯、飘窗还有衣柜,总之哪儿舒服哪儿就是它的窝。多多每周都会洗一次澡,有专门的沐浴露,洗完澡整个身子都香喷喷。多多还有很多小玩具,可爱的布娃娃,圆滚滚的皮球,嗖快的飞盘等。天冷了,多多还有自己的小花衣,穿在身上,翘起尾巴一蹦一蹦的,像极了淘气的孩子。多多喜欢坐汽车,车上有它的专属位置,每逢周末,一家人都会带它去乡下转山转水散心情。多多的喜怒哀乐就是一家人的喜怒哀乐。多多的一切似乎与一家人紧紧拴了起来。
多多是个挑食的家伙,每日三顿饭,做素点不吃,光火腿肠切成丁也不吃,反正必须得有一顿肉。多多对吃有讲究,它从来不啃骨头。眼看多多一天天胖了,家里人却一个个瘦了。多多这张贪吃的嘴啊,终没能躲过挨一刀的祸!多多患病了,身上长了一个足有鸡蛋大小的肉瘤子。大夫说是“脂肪瘤”,就因为吃肉吃多了。多多整天吊着一个肉疙瘩跑来跑去,看上去既吃力又难受,并日渐憔悴。无奈,全家人只好带多多到最专业的宠物医院做手术,光手续费就花了一千多。
多多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在数十平米的屋子里过着王一样的生活。
多多被送了人。
因为小蛮生了文文。离家前,多多显得很平静,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只是眼里微微泛着泪花。多多似乎懂得它终究是条狗,明轻重,知去留。
没有多多的日子,人还是人,家还是家,舒适、安逸。
三
那条狗和这条狗都是狗。
一条咽尽了贫穷的苦,但也见证了人们的芳华、耕耘和艰辛;一条吃尽了富裕的甜,却也目睹了人们的麻木、奢靡和贪婪。
生死去留中,那条狗和这条狗感受了世间最真实的温情冷暖,岁月更迭。
那条狗和这条狗都是狗。
一条被拴绑在乡村的犄角旮旯,守护着柴米油盐,平安幸福;一条被散养于城市的街头巷尾,肆意放纵,迷失了自我。
羁绊自由间,那条狗和这条狗看到了生命的价值,存在的意义。
如今,那条狗还活着,这条狗仍在游荡……
(王海龙,笔名云谷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