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干完活后
就把垃圾车靠在跳广场舞的广场边上
他没有别的爱好,他不会像村干部主任书记他们那样
能通宵达旦地砌长城,捉大小王
在乌烟瘴气的老年活动室里,使脚绊子,斗的你死我活,声嘶力竭
以前的那种高音喇叭,早已经不在了
那种在广袤的田野上飘浮着,浓郁的稻香和革命的歌声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有通知,主任、书记他们,就会正儿八经的
坐在电视机里下达,关于选举,关于福利,关于二胎
关于家长里短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村,已不叫村,叫社区了;村民,也不叫村民,叫居民了
全村再也见不到,那种鸡犬相闻,炊烟袅绕,牛羊成群,莲藕成片的好景了
就连池塘水井,也被填埋成了中心广场
就是当年狗儿他爸,患了直肠癌,痛得满地打滚,生不如死
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也没有上来的那个长生塘
据说,池塘连着水井,害得小小的狗儿
扒在井圈上,大哭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把他老爸的魂,给哭了回来
如今,狗儿他妈,每天领着一群大婶大嫂小媳妇们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伴着时而狂热,时而奔放的音乐,在上面,疯狂地跳着广场舞
就连翠翠她奶奶,都七八十岁的人了,现在也不哼哼唧唧地
东家长,西家短的,尽扯些碎嘴,讨人嫌了
她老头子临死前,给她留够了一个大院子,五六间破房子
拆旧补新,光房租,就够她花下辈子了
她再也不用,每天早起就喂猪、饲鸡、放鸭、赶猫
捅鸡屁眼,盼望着用蛋,换取柴米油盐了
村里的年轻人,打工的打工,经商的经商,出远门的出远门
就剩下,他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人
一辈子摸够了,犁耙耕耘,锄镰铲锹的一双手
现在,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社区交给他一辆垃圾车,安排他当了环卫工人,他也就过起了
朝九晚五的好日子,扫街,捡纸屑,整树枝,运垃圾,扎帚把,冲洗垃圾车
忙得不也乐乎,可他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好像十五的月亮,缺了一块似的,难受
于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事,学吹唢呐,对着晨曦晚霞,呜哇呜哇地响彻云霄
可面对四周黑森森的,一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厂房
他再也找不回,当年旷野中,那种高山流水,阡陌纵横,荡气回肠的乐趣
反而招来了,推窗砸盆的,一顿臭骂
他学二胡,坐在门旮旯后面,咿咿呀呀地,拉着江河水啊,二泉映月啊,送公粮啊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憋屈
一睁眼,就是满世界的水泥地、柏油路,连护城河上,也盖起了
那华丽巍峨的,市政府,招商大楼,交易中心
哪儿来的江啊,河啊,水啊
全城人,早已喝上了,从几百里地外,水库引过来的自来水
不用说现如今,找不到一口,甘冽清凉的甜井水
就连扁担,吊水桶,也早已进了历史博物馆
于是,他学跳广场舞,在时而强劲奔放,时而悠扬舒展的音乐声中
他发现,他那僵硬倔强的身板,总是跟不上节奏
他的舞蹈,也总是踩不到点子上去,简直笨拙得像只呆头呆脑的大企鹅
引来大婶大嫂小媳妇们的,一阵阵哄笑
更有那什么,华尔兹、吉特巴、探戈、伦巴
对他来说,越发如天方夜谭,南辕北辙,摸不着头脑
他觉得,他老了累了,说破天,他也只不过是社区的一个垃圾工
每天完成任务后,他就来到中心广场边上
等人散夜静时,悄悄地拿起扫把
把遗漏在,斑驳陆离树影下的叶啊,风啊,月光啊,星星啊
一畚箕一畚箕,倒进他的垃圾车
然后,和他的垃圾车一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只从远处,传来他那清晰而孤单的
手铃声,叮铃、叮铃,叮铃……
注:江河水、二泉映月、送公粮,均为著名二胡演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