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树林借来了向晚的烟岚,在它的领域营造出一片迷离之地。
在这个时节,万物已同阳光达成和解,迎面相拥。
一股风不怀好意地吹来,企图从中作梗。昨日已经冬至了。这股风来自万里迢迢的西伯利亚,是南下寒潮的前哨。
来自西伯利亚的风,吹老了洞庭湖,也同样吹老了林子边的小河。同样在老去的一树垂柳,正与这小河作最后的亲密交谈。再过些时日,它们各自将失去今日的容颜。
树叶子该黄的黄了,该落的落了。许多树都光秃秃的,有的还挂着些残叶残果,显得有些狼狈,也有些壮烈。
天蒙蒙亮的时候,落下些雨点,地下湿了一层。这会子太阳又钻出了云层。树脱去了夏天的浓荫,像卸掉了负担,整个林子都轻松起来,亮堂起来,让人感觉周围世界和自己内心都很轻盈明亮。
林子里浮动着一股异香,不是花。有草木的气息,某种说不上来的成熟发酵的陈韵,颇似茶香。似乎在某处,已有一壶上好的热茶为来访者沏好了。
梧桐也老了。干枯的叶片无力地蜷缩在枝头,次第坠落,打着的旋,是它们今生舞过的最美舞姿。
苦李树的叶子也失去了早先的血色。阳光倾泻而下,给它们注入一剂神药。阳光和烟岚之中,苦李树的叶子由芜秽变得锦缎般光彩四溢。
对有些生命而言,一生中最华丽的时刻,也是一生中最后的时刻。
拉拉藤一生都在寻找依靠。一棵老树成了它安身立命的支柱。如今,枯立的老树已成死树,而拉拉藤终于在阳光远去前爬到了死树的至高处。蓝天下,它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世界面露微笑,点头致意。
一群调皮的野菊花把自己开成太阳的样子,于是这里便挤满了一簇簇金黄灿烂的,散发着清苦香味的迷你版太阳。它们的模拟行为,是否可以看作是一场仪式,一场对即将离场的太阳提前举行的送别纪念?
在梧桐的怂恿下,构树把它传统的绿衣换成了青黄两色的彩衫。这令它显得格外清新明丽。它在夏天结出的成百上千的火一般艳丽的红果子,一半犒劳了林中的飞鸟,一半任性地掉落到地上。因为它不动声色的谋划,远远近近的土里都长出了构树的孩子,远远近近的地面都成为了构树的地盘。
一棵孤单的刺槐从土里长出来,紧挨着一棵伏地的桃树。桃树在夏天就病入膏肓,被蚂蚁蛀空了树干底部,最后孤独地死去。刺槐不知桃树已死。它成长的姿态,像是在拼命用自己青涩的身躯撑起已然伏地的桃树,好让它重焕生机,在下一个春天延续上一个春天的天香国色。
树林子的尽头,是一个异常热闹的场所。这里长着十来棵成年的雪松。一群大大小小不同家族的鸟,有麻雀,喜鹊,黑老鸹,还有别的叫不上名字的,都飞到雪松林来,为着相同或者不同的目的喧闹不休。叽叽喳喳的鸟语里,有抑扬顿挫,抑扬顿挫里,传递着鸟族想表达的得失悲欢。
雪松林间的鸟语,在我听来有好几个有待确定的版本。比如说会场上群情激奋的社员大会,比如说集市上卖方竭尽全力的吆喝,或买卖双方激烈的讨价还价。也可能是不同家族间因利益纷争而起的激烈舌战。有本书上说,这个时节也是某些鸟发情的时候,那么,说此地是发情鸟儿求偶的场所也极有可能,因为我看它们每每上下追逐都成双成对,前后不舍,天天如此。这里靠近两条马路的交合点,人车繁杂。鸟们选了这里来做如此浪漫的事情,大约是因为可以此为自己的羞怯壮胆。在林子中幽静的别处,也长着另外十几棵雪松,却因为一直没有鸟的光临而落寞着。